他别过眼神,目光停留在她的金漆护甲之上。
目光一暗,“只此半日,下不为例。”
白氏小雨笑道:“下不为例。”
公子易伸手轻握住她左手上的护甲,那护甲长约寸许,雕刻缠丝花枝。
“还疼吗?”
雪寻问柳立在一旁,俱是一惊。
白氏小雨摇头道:“不疼了,本也不是太疼。”
公子易松开护甲,徐徐道:“阿青前日里将此事告知于我,她……并不是有心伤你,不过是受人蒙蔽……你……不必记恨她……”
白氏小雨轻声一笑,“阿青姐姐心悦于你,因爱生妒,而你……易哥哥心悦阿青姐姐,袒护于她,我自不怪她……”
心悦阿青……
周青,与他青梅竹马十载,周通长女,是他的准太子妃。
诚然,他确该心悦阿青。
公子易看了一眼她的笑颜,却觉分外刺眼,只道:“你……好生将养,南山一行安排妥当,陶管事自会来回你。”
白氏小雨“嗯”了一声,见他起身离去,背影匆匆。
等了半晌,雪寻见她呆坐原地,久无动作,出声唤了一句:“贵人。”
却见她抬手猛地掀翻了几上玉盘,黑白棋子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第67章
朝中诸事繁杂,周通大人又是披星戴月而归。
周府外还等着仆从提着灯笼,见到周通下了马车,便往前引路。
周通问道:“今日宫中典仪官来过了么?”
仆从答道:“来过了,替小姐量了嫁衣尺寸,虽说因为先帝大行,太子大婚推迟了,可这已是七月天了,备嫁之事,历来繁琐,如今尚算有条不紊。”
周通“嗯”了一声,“太子殿下最近可来看过青儿?”
仆从细细算过,才答:“已有月余不曾来过。想是殿下公务缠身。”
周通轻叹了一口气,“殿下终究是殿下,青儿她太过鲁莽了。不过一个区区美姬,哪里容不得……”
仆从不敢接话。
周通人便进了书房。
烛火未熄,灯芯长明。
他心中惦念益州之事,迟迟没有睡意。
公子凌已到丰州。
他没有死,就是埋下的祸根。
白氏一族一万人皆亡于刀下。可是,犹有余孽,丰州易守难攻。
若是成势,恐成大患。
他提起竹笔,开始起草明日的上表。
公子易的南山之诺,终未应诺。
八月中,他便随军前往登州,与丰州隔江相望,分庭抗礼。
丰州背靠天堑,易守难攻,此战旷日持久,直到登州下了第一场雪。
太子的大婚之日近了。
太子是独子,尚未有嗣,此一脉子嗣不丰,是皇帝的心头大患,经年积累,几成心魔。
他将太子匆匆召回了王都,准备与周氏的大婚事宜。
因是隆冬雪天,廊前挂了厚厚的一层布幔,屋中烧着炭火。
问柳已经在庭院里来回了好几次,雪寻见她进门,皱眉低语道:“你不要总是进进出出,外面的冷风进来,莫要吹得贵人头疼。”
问柳瞄了一眼寝殿,贵人还在午睡,“数月不见,殿下今日回府,会不会要来看贵人?我若是事先听见动静,也好唤贵人。”
雪寻拨弄银炭,“若是殿下要来,陶管事定会差人先来说一声。你先坐下罢。”
问柳只得坐下。
太子殿下不在府苑,她们这一方庭院就格外冷清,平日里贵人虽不过问,但是心里肯定还是记挂殿下的,笑颜也少了,连人都仿佛瘦了。
白氏小雨午睡起来,雪寻特地给她梳了一个流云髻,额间贴上花钿。
问柳在铜炉吊着的银盘上还烫了一壶上好的桃花酿。
可惜,一直等到日落月升,太子殿下都没有到庭院来。
白氏小雨坐在铜镜前,摘下眉间的花钿,“伺候我更衣罢,不必等了,不会来了。”
太子殿下入城后先是进宫面见国君,又去拜见了郭王后。
郭王后同太子易寒暄过几句,就望向一旁的周青,“今日唤了青儿来,是想着你们许久未见,可以在此处说说话。”说罢,就让宫人扶着回了后殿。
殿内一时只剩下周青与太子易,
周青适才细细地看了他一眼,见他一身黑袍,面目清朗,并无多少乍见之喜的热切,站在殿中若一棵泠泠孤松。
“阿易你瘦了……”她时时挂念他……可是,许是数月不见,眼下与她料想中的小别重逢大不不同,眼前的阿易仿佛有些疏冷……
太子易淡笑道:“你这数月可还好吗?周夫子他还好吗?”
周青点头道:“甚好,阿爹也好,只是公务繁忙,不得多见。”
太子易凝眉道:“夫子年过五旬,每遇冬日霜雪天气,时有头疾,还是不宜太过操劳,当以身体为重。”
周青:“阿易说得极是,我也常常劝他,可他不听我的,若是阿易见到他,叮嘱他一番,兴许有用。”
太子易应了一声。
满室寂然了下来,只有朱雀铜炉中的银丝炭偶尔发出噼啪声响。
周青觉得此时的太子很是陌生,与她印象中一起在山间长成的公子易判若两人。
帝王家的太子再也不是原来的阿易了。
她迈步走到他身前,问:“我夹在阿爹信中写给你的素笺收到了么?”
太子易看向了她,凤目微澜,“看过了。”
周青双颊煞红,“我只是时时挂念你,便学南人以诗寄情,你不要笑话我才好。”
“我自不会笑话你。”
周青闻言,热切地看向他。阿易就是她将来的夫君。
“那我的心思你懂了……我想做的从来不是什么太子妃,我只想做你的妻子!”她咬了咬牙,“阿易,那我就等你来娶我……”说着,她鼓起全部勇气,踮起脚尖,亲吻了他的侧脸。
太子易怔愣片刻,周青面颊已是通红,“我……去后殿,看看……王后。”
风雪不停,太子易策马回到了太子府苑,狐裘上已满是冰凌水渍。
陶管事立刻派仆从准备了热水浴。
待到梳洗罢,太子殿下换上深衣,却仍未睡,只坐在榻上,似在出神。
陶管事见守夜宫人皆面露忐忑,躬身上前试探道:“殿下,是否要熄灭寝殿灯火?”
太子殿下仿佛才回过神来,从榻上站了起来,披上了适才烘干的狐裘。
陶管事又问:“殿下,是要出门?”
却见他往殿门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此刻是什么时辰?”
“子时已过。”
太子又踱步回了寝殿。
近乡情更却。
陶管事心中早有猜测,便道:“方才,小的自湖边经过,见到庭院尚有几盏灯火……”
话音未落,太子脚步不停地走出了寝殿。
陶管事立刻拿了一盏灯笼更上。
晚风愈疾,太子殿下行得愈快,陶管事一路快走,小跑几步才能险险跟上。
走到灰墙黑漆大门前,陶管事喘着大气,摸出腰间钥匙,开了院门。
庭院灯火业已熄灭。
陶管事将太子脸上的失望之意尽收眼底。
“殿下……”他刚要开口劝说,只见太子放慢了脚步朝屋舍走去。
走到廊前,他轻轻地推开了房门。
守夜的侍婢是雪寻,一道黑影出现在门口,她先是一惊,过了片刻才看清提着灯笼的陶管事示意她噤声。
而那道黑影竟是太子。
雪寻不敢动,僵坐原地。
陶管事见她冥顽不灵,忙招手示意她出来。
雪寻才如梦初醒,披了大飑,走到门外,合上了房门。
屋中一片漆黑,好在窗棂透出的雪光微白,如银色月光。
太子走到床帐前,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里面的人影。
白纱里面只是个不甚真切的剪影。
他只是站了片刻,便见那人影一动,眼前的床帐便被撩开了。
伸出的一只手猛地把他拉了过去。
太子易跌坐在木榻之上,眼前的白氏小雨,近在咫尺,额心似乎还贴着金色花钿,在暗中隐有金光。
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温软馨香,只觉一只手温柔地抚过他的面颊。
她说:“我甚是想你。”
太子心中一跳,抬眼只见她眼中莹莹似有泪,“你呢,你想不想我……之之……”
唇上忽然覆盖住一抹柔软,似惊鸿飞雪,翩然而至。
唇齿相依,鼻息相亲,熟悉到苍凉的触感遍袭全身。
如同坠入了一场温暖的旧日绮梦。
直到天光微亮,捧着手炉,守在廊前帘下的雪寻才看见太子从屋中走了出来。
只是面目似乎有些仓皇,脚步飞快……
雪寻立刻回到屋中查看,见到贵人还安然地躺在帐中熟睡,呼吸清浅,她才放下心来。
等到日光破云而出,雪后初霁,贵人终于醒了。
她的嗓音带着初醒的暗哑,“备上热浴,我要沐浴。”
雪寻立刻欢天喜地去办。
如此一来,贵人是不是就有名分了,再不必拘在这方庭院里,郁郁寡欢……
即便日后太子妃进门,也不能再随意地折煞贵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