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他叹了口气,当真觉得,不将陆菀早日迎回府,确是难以安心。
*
“谢瑜又被太子召进东宫了么。”有人闲闲问道。
袁默僵坐在了窗前,闻言点了点头,有些怔愣。
迟疑了会,才道,“您缘何要促成越宁王进京之事?太子他……如今并不想动手。”
被问之人站立窗前,宽袍缓带,身形瘦削,望着檐边的潺潺流水,似笑非笑。
“难不成要等南安郡主嫁予他,又为他生下嫡长子,再也切割不得时,再筹谋此事?”
“可我今日离去时,太子又发病了,医师说他郁结于心,需得好好调养。”
袁默拧着眉,抱怨道,“若不是您处处为太子着想,我当真以为您本是站在三皇子那边。”
“你说陆家所出的三皇子?”那人笑笑,语气中不屑意味明显。“陆家不过是株墙头草罢了。”
“那科举一案与东宫花宴,您又为何要插手,还险些害了询安。”这是袁默一直不解之事。
默了半晌,那人转过身,是位面瘦眼长、发丝花白的中年郎君,他捋着胡须,慢慢道,“他又不似你,并非一无所觉,我倒觉得,将他除去更为安心。”
“更何况,他还心心念念着陆家那个女郎,这便是后患无穷。”
袁默不赞同他设计谢瑜,但他也觉得陆家便是分了家,谢瑜要娶陆家人也是有些不妥。
“那裴相公觉得,下一步该当如何?”他叫破了另一人的身份。
正是当朝侍中裴蔺。
陆菀与谢瑜曾在诗会和上元节时所遇到的几位顾家郎君,皆需唤他一声舅舅。
中年郎君在袁默的对面入座,抬手将炉上温着的酒斟了出来,示意袁默共饮。
即便是身为侍中,执掌门下省,位同宰相,还被人尊称一声裴相公,裴蔺其人却并不倨傲,他品着杯中酒,许久,仍是语意不明。
“变天了。”
他眉眼舒展,锋芒毕露,依稀可以看见昔年执剑,亲手弑杀前朝末帝的青年郎君旧影。
*
没几日,陆菀就收到了谢瑜让人传来的消息。
她展开与那日她所折样式相同的菱形纸条,果然就看见纸条上说,他已经安排妥当,翌日一早,让陆萧与她去大理寺寻他便是。
陆菀便连忙拿着纸条,去了陆萧的书房,一进门就看见他正捧著书,眼神却是定在虚空里。
明显是在发呆。
“阿兄?”她轻唤了声。
陆萧见着她,勉强露出一笑,起身迎她,“阿菀来了,你过来坐。”
“我找了谢郎君,已经把此事办妥了,明日我们便能一同去了。”
陆菀将纸条递给了他,笑眼盈盈地等着他反应。
“你与我一同去作甚,牢狱又不是什么好地方。”?轻?吻?最?萌?羽?恋 ?整?理?
陆萧皱了眉,不赞同道“我一人去便是了,你明日便在狱外,与谢郎君一同去歇着,我自己去。”
“阿兄,”陆菀收起了笑,正色道,“我不过是想看看,能诓骗了你,又险些害死你之人是个什么模样罢了,你何必赶我。”
陆萧想起前事,又是一阵心虚,他无力道,“罢了罢了,你若是想去,随你好了。”
其实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他看了看陆菀神色,就心知是劝不动她。
“如今大了,便不听我的话了,”他叹了一口气,“怕是也就谢郎君能收的住你。”
陆菀撇撇嘴,有心不赞成,但见陆萧眉眼间现出几分疲惫神色,就没有再闹他。
静悄悄地退了出来,就看见他依旧是捧著书本发呆,倒也让陆菀更好奇几分。
荀方到底是个什么人物,竟是能让阿兄吃了个大苦头,还念念不忘的,可见他们之间确是曾有些真交情。
好在明日就能见到了,陆菀收起了好奇心,自去吩咐人准备次日一早的出行。
翌日,谢瑜似是很早就在等着他们了,远远的,陆菀就瞧见了他挺直清隽的身影。
谢瑜望见了她,也是微微一笑,待与陆萧各自施礼后,便引着他们两人进去。
虽是春日里了,这地牢里仍是阴冷潮湿,陆菀私下看看,黑□□的,就不由自主地往谢瑜身边靠了靠。
他似乎也察觉到陆菀的心境,以为她是害怕,就伸出手示意她抓住。
既然如此,陆菀也不客气,直接就将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手心里,随即就被温热包裹住。
好像确实更有安全感了一点,陆菀仔细着脚下的路,眼睫忽闪。
地牢里只在相隔多远处,点了蜡烛火盆,暗光影影绰绰的,自然照不亮谢瑜弯起的唇角。
走了许久,才到了地牢深处,狱卒恭恭敬敬地打开了某一间的门,矮身进去拿刀鞘敲了敲盘坐在其间的人。
“起来起来,有人来见你了。”
被吵得睁开眼的那人慢慢起身,就响起了一阵铁链碰撞声,那铁链似是极重,压得他腰身都有些弯。
虽是看不清面容,陆菀却直觉这人应当是个清风朗月一般的人物,就是不知,为何这等人物,竟是会作弊。
“阿萧,你来了。”
那人认出来了陆萧,就笑了声,声音低沉,语气亲和,浑似不曾做过污蔑陆萧之事一般。
陆菀蹙眉,阿兄尚不足弱冠,并未取字,但能让人唤他一声阿萧,显然是与之交情不浅。
她下意识地看了看陆萧有些摇晃的身影,很是担忧,就想上去扶住他,却被谢瑜扯到了暗处。
他用了力,此地又黑,陆菀踉跄着偎到了他的怀里,正疑惑间,他俯身耳语,“莫要打扰他们叙旧。”
好似有道理,陆菀不动了,乖巧地依着他站在不远处,留神地望着曾为挚友的两人。
自然就没看见,谢瑜眼中隐隐一闪的光。
“你为何要污蔑我,又为何要作弊?”
陆萧压抑了许久,似是从喉咙间挤出了这句,甚至有些哽咽。
短短两句,倒尽这许多时日的不甘与疑惑。
他生性良善,最是年少心软,又被父母庇佑,未曾吃过什么苦头,待人更是诚恳。
所以在遇见的荀方时,也并不如其他人一般嘲笑他出身寒门,地位低贱。
后来更是为他的文采风度所折服,以兄长侍之。
便是因着他吃了牢狱之苦,也不曾怨恨羞辱他。
荀方低着头,嗓子里溢出些笑音来,又艰难地转过身去,“阿萧,回去吧,不值得的,便当是我对不住你。”
“我快要死了,”他幽幽道,“何必要刨根问底,得个答案呢”
这是在敷衍他,陆萧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翻涌的情绪,他狠狠盯着那人,脑中不断闪过的是旧日种种。
“旧时学子同游,是谁曾酒后立志,说此生若是为官,定要为苍生谋福祉,为天下开盛世?”
荀方一言不发,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萧的声音又大了几分,近乎是嚷出来的,“又是谁说有朝一日,定要革新除弊,一展抱负,只图个海晏河清?”
他说得哽咽,上前死死抓住那人衣襟,“你便是这般通过作弊,将读书人的傲骨尽都折断了,爬着、踩着别人去实现你的抱负吗?”
虽是看不清,陆菀却觉得,自家阿兄的眼圈一定是红了。
她看了看狱中被沉重枷锁压得有些佝偻的身影,倒是看不出他曾经还有这等理想,也是能赞一句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了。
锁链声一颤,荀方似是被刺到痛处,他猛地挣开陆萧,自己却跌坐在地,继而大笑出声。
片刻后,他哑着声道,“阿萧,这是我第四次参加会试了。”
陆萧一愣,显然是不知晓此事,他顿了顿,刻意冷声道,“那又如何?”
“我才学如何,你最是清楚,”荀方闭眼叹道,“可这是我第四次参加会试了。”
“许是巧合之前的考官并不中意你的文风。”陆萧别过了脸。
“不过是我出身寒门罢了。”荀方摇头苦笑道。
他的手指蜷曲着,死死握上冰冷的锁链,竭力仰着头,喘息着。
“我出身寒门,又无银钱可打点,不能向考官行卷,亦是无许多亲眷可引荐,才会屡屡不中。”
“九年了,阿萧,一个人当有多少九年可挥霍?有人找上门,说只要我愿意解出数份不同的答卷,便能将题予我,还赠我金银可打点授官之事……”
被压得红肿的脖颈屈辱般低了下去,荀方喃喃道,“我如何能不动心。我家中贫寒,又供我科举数年,更是破败,老母垂泪幼儿嗷嗷,我又如何能不动心。”
陆萧迟疑地后退了一步,以往相交时,他所见者,皆是荀方爽朗乐观的一面,如何能想到他竟已陷入了如此绝境。
他艰难地嗫嚅着,“那你为何不来寻我,若是金银之物,我尽可借你。”
听着这话,陆菀挑了挑眉,她阿兄想的可太简单了,只怕荀方其人,宁愿铤而走险,也不会向他这等好友开口。
果然,荀方眼中像是忽而着起了怒火,并没有回应他此问,转而咬紧牙,恨声不已。
“我不过未曾出身世家豪强,便要埋没终身,空有满腔抱负不得施展。这所谓的科举,又哪来的公正?钻空子、走门路之人又是何其多也。不过是愚弄我们这些下等寒门书生,吊着我们,予以虚假希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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