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触碰了一下陆菀如云发间的牡丹玉簪。
清隽郎君眸色微动,唇角含笑,正是自己送她的那枚。
那可不行,陆菀小心地将平安符收进袖袋中,又扯住了他的衣袖。
“刺客本就多,你还要留一半人手给我,岂不是更危险了几分?”
谢瑜垂下眼,目光专注,一本正经道,“无妨,刺客并非冲着我来,有谢九在,保命应是无虞。”
……
陆菀不由得撇了撇唇角,这话是糊弄她玩呢。
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这人竟是喜欢不动声色地逗她。
“你带我同去,便能将人手全部带上。刺客的目标不是瑜郎,亦不是我,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她攥紧了谢瑜的袖角,仰头与他对视,就是不肯松手。
若是平时,她也未必会如此磨他,只是今日不知为何,总有种不安的感觉,从早起时便能听见自己格外急促的心跳声。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预感——她今日必须得寸步不离地跟在谢瑜身边。
“如此也好。”
谢瑜似是沉吟片刻,长睫微动,便答应了下来。
他本也不放心将陆菀留下。
自沈池在谢九眼皮子底下将人掳走,他便不放心让陆菀离开他的羽翼之下半步。
更何况,沈池为人狡猾狠戾,至今还未曾被擒获。
陆菀心下稍安,指尖无意识地抚了抚放着平安符的袖袋。
…………
罕有人至的山道之上,喊杀声伴着刀剑劈砍的锵锵声响,还有哀嚎和呼痛的人声,显然是正在厮杀缠斗中。
谢瑜带着陆菀站到了不远处的高地上,听着下属查探的情形。
“西边的林子里埋伏着刺客,如今未曾倾巢而出,时不时从林中射出冷箭。南边和北边的并未察觉有人,东边的山壁地势险峻,无法查探。但至今未曾见过有人或箭矢自其中而出……”
陆菀收敛着自己的存在感,垂着头不肯往惨烈的下方望去。
也没留心谢瑜是如何吩咐安排的。
她心中本就烦闷,听着不远处的生死声更是郁郁。最初见识到尸体时,她曾经那般害怕心慌,如今见得多了,倒也有了些胆气。
可陆菀便是再收敛自己的存在感,一袭红鸢色的斗篷在这萧寂的枯树林间也是格外的显眼。
已然是落在了一双灼热的狭长眸子中。
东面,林中,伏在山崖察看形势的沈池啧了一下,只觉得自己臂上被谢家人所伤的伤口疼得发烫。
他调转手中劲弩的方向,对准了意外来此的两人。
却不曾动手。
裴蔺许给他足以卷土重来的筹码,又将如此惊人的舶来暗器给他,代价便是取了周怀璋的性命。昔日淮江上,他能收拢水匪令行禁止,便是靠着信义二字。
如此,倒是需得以正事为先。
如兽般趴伏的俊美郎君缓缓舔过了后槽牙,只觉得鼻端满是即将进食的兴奋血气。
他在心里默念这那两人的名姓,俊美的面孔扭曲,时而缠绵痴迷,时而磨牙吮血。
手中的弩-箭锋寒锐利,湛然若凝霜。
而在洛京谢府内,有一名不速之客缓步深入后宅之中。
明里暗处守卫的谢府部曲都被放倒,软软地瘫倒在了阴影里。
静默无声的院落里,推门时门轴痛苦的吱呀声打破沉寂。
面上隐现疯狂灼热的裴蔺身形微晃,却推开了搀扶的下属,有些踉跄地独自进了屋。
他低低地念着谢鸿的字,嶙峋的身形微晃,笑不可支,“修承……修承……我如今终于有颜面去见他了……”
终于见到了床上躺着的人影,裴蔺眸中竟是隐含恨意,上前拎起了昏迷之人的衣襟,死死地掐在他的脖颈上,咬牙道,“这会儿,周家的嫡系血脉应该都去地下给郁清赔罪了吧?”
眼见谢鸿的青白面容因他手下收紧的力度变紫变红,他才蓦得松手。
半晌,语气嘲讽,“你活死人一般熬了这么多年,不如与我一道去了。”
床上软倒的那人无声无息。
裴蔺从怀中摸出一只锦囊,内中是一小块白骨,碎裂的边缘划破了手心,伤痕极深,汩汩血迹染透了那一小块白骨。
他浑不在意,只是在气血翻涌间,咳得沙哑的喉中呵呵有声,勉强念了一句,依稀听得是,“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
不多时,裴蔺缓缓起身,将一纸信笺并着半瓶砒-霜扔在了谢鸿的枕边。
临出门时,他像是忽然想起,转身不以为意道,“你那次子,今日应当是去了慈恩寺,若是沈池伤了他的性命,等到了地府,我再亲自与你赔罪。”
“你会后悔的。”
干涩的女声自院中传来,裴蔺回过身,便见一中年妇人神情麻木地望着他。
她浑浑噩噩多年,用的,还是二十余年前的旧称呼,眸色凄然地盯着他,“裴五郎,你若是害死了阿瑜,一定会后悔的。”
他有什么可后悔的,裴蔺眼中变红发酸,他汲汲营营二十余年,没有一日不想着如何将那些害死郁清之人尽数拖下黄泉。
不过是连累了一个故人之子。
……故人之子?
裴蔺死死地盯住徐夫人,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猜测在他心头炸响。
他不可思议地盯着徐夫人,就听见她艰难开口道。
“谢瑜,就是当年扶风夫人生下的那个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余年前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二十余年后
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
第93章 雪落
谢府庭院内, 挺直的青松被乍起的北风晃弯了腰,枝上的浅褐色松实滚落掉地,骨碌地滚到了房前。
裴蔺整个人都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他撑住了廊边的柱子, 腰身佝偻下去几分, 嗓音慢而艰涩,仿佛喉咙中正含着一块无形的刀片。
“我又怎知你是不是为救你儿的性命,胡乱编造谎言来蒙骗我。”
徐夫人默然片刻,绕过他往屋内去。
她的语气复又满是怨恨, “我这些年待他如何,你当真没有耳闻?你不信也无妨,他与谢鸿皆是害死我亲子的罪魁祸首, 如此死了,也好。”
裴蔺面无血色,身形晃了晃,已然是又信了五分。
他开始仔细回忆起与谢瑜相关之事。
怪不得,怪不得他一直隐隐觉得,谢瑜与郁清有几分相似, 非是长相上的, 而是那待人时如出一辙的温和气度。
只是郁清生性良善通透, 待人时皆是出自真心, 谢瑜则是面善心狠, 不过徒有其表, 才会让他难以将两者联系到一处去。
不止是他,朝中那么多旧人,甚至是被他毒死的先帝都不曾看出两人的相像之处。
谢鸿当真是将他藏得极好!
裴蔺抿紧了唇,转身往院门外走去,越走越快, 行得急了,还跌了一下,被部曲连忙扶起。
他捂住心口,硬生生地将咳嗽声都压了回去,额角冒出了细密的冷汗。不管她所说是真是假,自己需得先救下谢瑜再细细查探。
若是郁清真的还有一丝血脉在世上……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徐夫人冷眼旁观,见他走得远了,才转身进了屋,一眼就看见了枕边丢下的信件与瓷瓶。
漠然的视线垂落,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
哪怕榻上那人是她的夫君,两人也曾恩爱多年。
可惜那份夫妻之情,早就随着他亲手拿他们的孩儿去换了末帝遗孤的行径而灰飞烟灭,什么都不曾剩下。
徐夫人仰着头,望着床幔顶上绣着一簇的空谷幽兰,怔然半晌,才起身往念经的小佛堂去。
府内人私底下都说她疯了,可在她看来,谢鸿和裴蔺才是真正的疯子。
一个拿自己的亲生子换了主上的血脉,自残重伤,卧床多年,只为遮掩低调;另一个筹谋半生,孤家寡人,毕生抱负是将昔年谋逆之人尽数拖下地狱。
又有谁能可怜可怜她?
那还不满月的小儿郎,小小的一团,她甚至都没看过几眼,便被谢鸿换走,为谢瑜做了替死鬼。
谢瑜死便死了。
她方才又为何要出声告知裴蔺。
徐夫人嘲讽一笑,干涩失神的眼中一滴眼泪也无。早在发现自己亲手养大了害死她儿的元凶之时,她就流干了这辈子的眼泪。
行走间,面无表情的女子顿了下,信手捡起被仓皇离去之人踢开的松实。
粗糙的木质划得手心生疼,她只怔怔地望着,与丧子之痛比起来,这些算得了什么。
松实落了,也不过是又熬过了一年。
洛京城外,慈恩寺山路上的松林之中。
喊杀声未停,甚至还因着谢府部曲的加入而越发激昂。
天边铅云密布,像是有雨雪将来。
陆菀指尖微动,谢瑜原本正握住她的手在交代下属,也有所察觉。他侧过了脸,温声安抚她,“莫怕,对方人数比之我们,并不算多。”
也就多了一倍吧。
陆菀眉心一跳,在心里替他补充道。
对方黑压压一片,怎么看怎么比他们带来的人与周怀璋的人马加起来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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