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疑惑地看了看自己严丝合缝的中衣, 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洛京的贵女们夏日素来爱穿薄纱,我又不是没见过。”
周延也听见了她的笑声,虚张声势地小声辩驳了一句。
他挪到了火堆旁,依旧背对着陆菀, 拿根树枝胡乱拨弄着火堆。
“阿菀先休息吧。”
他才在水中泡了泡,发丝上还在滴水,“我再守会夜。”
陆菀看了看他的背影。
未曾束起来的长发全部披散着, 搭在少年郎瘦削的背上,乌鸦鸦的,发尾还不住地滴水,便也未曾再劝。
山洞有些狭小,她一躺下,就能看清不远处谢瑜的面容。
已经换上晾干的衣物, 又止住了血, 他的面色似乎好上了些。
也许他明日便能醒来了, 他们也就能一道去寻路, 陆菀临睡前昏昏沉沉地想着。
把他好生带出去, 再让阿耶和阿娘奉上一大笔财物聊表谢意。
其他的, 尤其是他最想要的,自己是断然给不了了。
…………
洛京城内,黑暗街巷内,还有一人趁着夜色在策马潜行。
谢觉小心翼翼地把玉雕件放进了袖袋中,便连夜去了裴府。
他握着缰绳时, 另一只手还在时不时摸一下袖袋中的硬物,确认不曾丢失。
看郎主胸有成竹的模样,这就是自家郎君的救命符,可千万不能出了任何差池。
马蹄上裹了几层布,只有极轻微的哒哒声,隐秘到甚至都入不了沿街居户的梦境。
谢觉沿着昏暗街巷,仔细绕过了巡逻之人,等他看见裴府大门就在眼前时,已然是夜深了。
他藉着夜色徘徊了会儿,就难免有些犯愁,若是裴蔺早就睡下,自己可就白来一遭了。
但也不能白来,他索性死马当作活马医,上前叩了门,将玉雕件递给了门房通传之人。
却不料,才过了片刻,自己就被人领了进去。
提着灯的人引着他行过了不知几重门,才进到了一处昏暗的内室。
仅穿着素白中衣的裴蔺正坐在桌边,认真端详着他送来之物。
他背对着烛光,谢觉试图用余光偷窥,却根本辨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是谢鸿教你来的?”裴蔺漫不经心地开了口。
谢觉颔首道:“我家郎主身子不爽利,特邀裴侍中入府一见,此物便是信物。”
“信物——”裴蔺骤然冷嗤了一声,“这等秽物也好意思称为信物。”
他此话何意?难不成这物说不动裴蔺?
谢觉心中大惊,他勉强维持着笑容,试探道,“那裴侍中意下如何?”
裴蔺甚至都不曾抬眼多看他一眼,便将那玉攥进了手心。
他起身往内室去,扬声换道,“来人,为我更衣。”
这就是成了,谢觉松了一口气,将掌心的冷汗随意在袖边擦了擦。
只盼着这回,能救自家郎君一命。
洛京如今局势紧张,裴蔺也不曾张扬,他换上了寻常不起眼的衣物,策马而行,悄然与谢觉一道潜入了谢府。
一路行来,两人不声不响的。
待进了府门,他环顾了下谢府影影绰绰的轮廓,竟是感叹了句,“也有二十余年不曾来了。”
难不成裴蔺当真曾与郎主有些交情?
谢觉有些好奇,竖着耳朵想听听,但裴蔺只感叹了这一句,便又不出声了。
他瞥见裴蔺手中仍是死死攥着那块玉,难免就有了些猜想。
难不成,自家郎主与当朝侍中之间,曾有过什么隐秘来往。
一路无言,谢觉亲自提着薄纱灯笼在前面照路,把裴蔺引到了谢家家主的院内。
此时院中伺候之人尽数被打发了下去,静悄悄的,没有多余的旁人。
谢觉推开了谢府家主寝居的门,俯身作了个请的手势,便恭敬地退了出去。
即便是很好奇,但有些话未必是自己能听得的,他一向很有些自知之明。
屋内悄无声息,裴蔺默了一晌,才踏进了萦绕着伴月香气的寝居内。
“一别这许多年,你倒是还好这伴月之香。”他冷笑了声。
“就不知是心怀故人,还是心怀愧疚了。”
床榻上的人寂静无声,微弱悠长的气息几不可闻。
裴蔺不耐烦地上前几步,便见到了床榻上瘫软着的瘦弱之人。
虽是一直听说他病重若此,但乍然见到旧时同僚再不复年少潇洒,而是形如销骨命不多时,也是目光一凝。
曾几何时,他们也曾同着冠冕,同朝而列,也曾戏言作止。
如今虽是同在洛京,却多年不肯相见,故人竟是落得了如此模样。
裴蔺别过眼去,木着脸,随手将价值千金的美玉摔回了床上。
“你将此物送来,那贱人可是仍活着?”
床上的人略略吸气,艰涩道,“他不会想听见你这般称呼夫人的。”
“她算哪门子夫人,”裴蔺语气极尽不屑,“不过是个亡国祸水罢了。”
床榻上的人用尽全身气力,挣扎着想坐起,唇角的弧度也变得嘲讽。
“的确,如你这般弑君之人,自然不会认的。”
足以震惊世人的禁忌两字从他口中轻飘飘地落下。
床前站立之人却像是被戳中了痛处,登时跌入了最深的梦魇心魔,当即便红了眼。
他上前俯身,一把拎起谢鸿的衣领,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些旧事,不是你这等畏缩懦弱之人可以提起的。你若是想救你儿,需得拿出些诚意来,你且说说,那贱人可还活着?”
被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谢鸿抬眼盯着状若疯狂的裴蔺,也渐渐红了眼。
嗓音都带着些哽咽,“你这些年,便是将那些背叛他的人都赶尽杀绝又如何,他不也是你亲手所弑杀的?”
“是你,裴蔺,亲手砍下了他的首级。”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在怨恨我。”
裴蔺渐渐冷静了下来,他收紧了手中的衣领,面无表情地看着谢鸿越发地喘不上气。
他冷嗤了一声,声音转低:“若是我不曾拿了他的头颅去效忠叛贼,你猜那些害了他之人,是不是便能安然地享受这从龙之功,最后还能家族兴旺,颐养天年?”
他手中的谢鸿还在艰难地喘着气,额角的青筋随着脉搏起伏不定。
谢鸿无力地挪了挪手,羊脂般的温润玉色在被子中现出。
裴蔺想起了自己来的目的,“那贱人呢?”
他似是恨极了那人,咬牙切齿道,“她受尽了荣宠,还成了清君侧的名头,甚至让郁清心甘情愿留在洛京为她送死,居然无能到连他唯一的子嗣都保不住。”
说出此话时,裴蔺只觉得额头内隐隐作痛,像是有什么在烧灼着。
前朝末帝的名字从他口中说出,如此自然,仿佛已经喊过了千百遍一般。
“可……郁清临死前,还是……让我护着她。”
谢鸿竭力往后仰头喘息,一字一顿地从喉咙中里挤出了这句话。
裴蔺脸色一沉,松开了手中的衣领,他闭了闭眼,胸口起伏不定。
骤然被松开了束缚,谢鸿也重重地倒回了枕上,气喘吁吁。
半晌,才缓声道,“夫人遗物在此,你该知晓当年我离开实是受了郁清的指令,是他让我想方设法护着扶风夫人。”
“已经二十余年了,夫人也早已仙逝,我的职责已尽。不过是想拿此事,与你讨个人情,也请你看着旧日共事的情分上,高抬贵手,放过我儿一回。”
裴蔺负手站直了身,垂眼瞧着床上说了许多话,越发难过的苟延残喘之人。
忽而想到了前些时日自己的戏局,与才到手的消息,唇角也翘起了戏谑的弧度。
他饶有趣味地说道,“你那次子倒是与郁清的性情有几分相似,都是痴情儿郎。”
谢鸿少年时与他同为伴读,青年时又曾与他共事过多年,对他知之甚详。
听了他此言,更是知晓他能这般说,便是答应了。
他撑着脑袋,费力转过脸去,目光黯淡地仰视着他。
“多谢。”
裴蔺心思沉沉,他寻了这许多年,没想到郁清将她藏得那般好,竟是让谢鸿将她藏在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他捡起床上那块羊脂美玉,沉沉凝视片刻,遽然扬起手,将这价值不菲之物摔得粉碎。
玉碎之声清脆刺耳。
床上人眼皮轻颤,叹声道,“你这般,又是何苦。”
他这些年虽是昏昏沉沉,却也不是不知。
自宫变后,裴蔺便藉着悼念亡妻名号再不曾娶妻,无妻无子,也无心重整裴家,孑然一身,只将这半辈子的心血都扑在了筹谋算计旧人之上。
便是他怨恨裴蔺亲手弑君,却也从不曾怀疑过他对郁清的忠心。
所以此番,才敢在二十余年后又用旧事来求他手下留情。
裴蔺轻笑了声,他最是看不上这昔日的好友,只低声地念了半句什么,便提步离去不屑回头。
床上的谢鸿却是听得清了,他阖上眼,眼角边便有什么水光滑过。
他念的是半句诗,那还是少时他与裴蔺,还有郁清,一同念书时,太傅教与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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