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非岭南本地人,而是自外地迁于此处,除了几个相熟的邻里与主顾,甚少与外人往来。
容倾本不欲窥伺阿嫣的私事,却不想村口几个爱结伙欺人的婆子,因阿嫣卖鱼的价钱比她们低,占了许多生意,竟追上门来羞辱:“果真是个长相妖气的狐媚子,就爱用些下三滥的手段勾搭人。怎么,嫌自己被夫家休弃的事不够丢脸,还想勾得那些个臭男人都去你摊上买鱼?”
那是容倾第一次见阿嫣动粗,他的腿伤虽未痊愈,对付这几个疯婆子还是绰绰有余的,他正要动手,阿常却风风火火抄了把砍刀出来,对着那群婆子就是一顿狂砍。
她动作十分娴熟流畅,应该也是个练家子,精准挑开几个婆子胸前的盘扣,冷道:“被休弃过怎么了?也比你们这些不知羞耻的老东西年轻貌美,还不快给老娘滚!”
几个婆子吓白了脸,捂着衣襟骂骂咧咧地逃窜开。
阿嫣收好刀,面上却不见半分怒气与羞惭,对着他挑挑眉,昂首挺胸地走了。
容倾素来不是个多事之人,可阿嫣那句“被休弃过怎么了”,却似刺入他心口的一根针,扎得他无时无刻不在隐隐作痛。
他不晓得自己这是怎么了,分明阿嫣成过亲不是件稀奇事,可一想到阿嫣这等好姑娘竟也受人欺辱玩弄,他的心时时犹如被刀割了一样,恨不能以身代劳。
容倾终有一日忍不住,望着替他上药的阿嫣,不敢提起那位令她流离失所的夫家,只委婉道:“阿嫣姑娘可有失了联系亲眷?待我伤好,可替姑娘寻访一二。”
她陡然冷了脸色,眉梢处宛如结了层厚重冰霜,抬手“啪”地一声将药瓶摔在案几上,妩媚眼眸里酝酿起令他惊痛的寒意,眼眶似含了汪泪,恨声道:“你是什么意思?”
阿嫣素来豪气爽朗,连那几个婆子登门辱骂也不曾动怒,今日却因他这一番说辞变了脸色。
不等容倾回过神,她摔门冲出了屋子。
他拄着阿嫣亲手为他打磨的拐杖,踉踉跄跄出了屋子,将屋里屋外翻了个底朝天,险些要崩溃的时候,终在鱼塘寻到她。
彼时的阿常抱着酒坛子靠在一处竖石旁,闻声抬眼望过来,眼眶红肿,眼角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
她在他面前往往都是傲慢泼辣的,今次这般彷徨无助一个人躲在此喝闷酒,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容倾从未如眼下这般惊慌痛楚过,他立刻丢了拐杖,像是干涸很久的鱼终于寻觅了水洼,上前狠狠将她纳入怀里,颤抖道:“……你差点吓到了我……我不知道你家中变故……是我不该提起你的伤心事……都是我的错……”
她扑入他怀中放声痛哭,撕开了维持很久的坚强面具,脆弱到再没了往日那股伪装出来的泼辣劲,眼泪鼻涕酒液全抹在他身上,声声似泣血:“都是她害的!都是她害的!要不是她,我怎么会落得如此境地?我没有害过她,也没有绑过她,更没有害赵姨娘落胎,为什么他们都不信我,都恨不得折磨死我?”
她所言透着几分熟悉之感,可眼下被她哭得心碎,容倾倒也来不及深想,只能柔声哄慰:“阿嫣是个好姑娘,都是他们的错……”
她言辞颠三倒四,容倾几番听下来也勉强拼凑出了个大概。
大抵是她与家中长嫂有旧怨,长嫂惯会玩弄心机,又深得家中欢心,即便嫁过旁人,仍旧令家中长辈喜爱不已。
她因三番五次“构陷”长嫂,竟被长兄命人绑进了花轿,逼嫁给一个纨绔子为妻。
那纨绔子风流至极,后院早在成婚前就已安置了十几房夫人。阿嫣本就是个刚烈的性子,她不肯屈从,打得意欲不轨的纨绔子活生生破了相。
纨绔子落了颜面,恨她恨得咬牙切齿,哪里还有闲情逸致与她纠纠缠缠。
府里不缺能为纨绔子生儿育女的姨娘,可阿嫣却不是这些女子中的任何一个。她暴打了纨绔子,自此与夫家彻底撕破了脸皮。谁知后来娘家与夫家双双升官发财,合谋诬陷阿嫣谋害子嗣,更是判她流放岭南。
阿嫣不甘蒙冤,便偷逃了出来。
她哭着哭着渐渐昏睡,容倾脱下外衣披到她肩上,就维持着这个姿势,抱着她吹了一夜的凉风。
枕着山间瑟瑟冷风,怀抱轻易就能拨动他心弦的姑娘,容倾这一夜想了很多很多。
阿嫣终究还是病倒了。
她这风寒来得气势汹汹,人也奄奄一息,只能缩在被衾里抵挡风寒。
幸亏诊治容倾腿伤的大夫亲自登门送药,这才瞧了阿嫣的风寒。
她用过一碗苦涩药汁后,气色总算红润了些,夜里却又发起抖来,容倾加了几床棉被,她还是蜷成了一团。
容倾叹了口气,上前替她掖好被角,正要起身去烧水,她忽然循着他灼热的掌心一下子依偎过来,迷离眼眸迷迷瞪瞪仰视他,握住他的手喃喃道:“别留我一个人好不好?”
他忽然觉得伪装下的脸颊滚烫难当,心口宛若踩点迅疾的鼓,浑身血液喧嚣流淌,仿如对他暗示着某种不曾有过的欲望。
等他察觉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他已经俯下修长脖颈,吻上她沾着苦涩药味的樱唇。
他生涩地于她唇上辗转厮磨,同她十指紧扣,而她温热的呼吸就喷洒在他鼻尖,酒香与药香交织的唇齿,同样笨拙回应着。
阿嫣气息不稳地松开了他,又在他怀中寻个舒适的姿势闭上眼,不过片刻就沉沉睡了过去。
容倾深深凝视她静美的睡颜,指腹轻轻勾勒她的眉眼轮廓,心口早已软作一滩春水,满心都溢满了疼惜。
阿嫣一病就是数日,这些天她卧床休养,容倾的腿也有了好转的迹象,遂揽下做饭照顾她的活。
她默不作声看着他忙前忙后,小口咽下他喂的热汤,一双眼睛不敢看他,佯怒道:“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还要你来亲自喂我……”
容倾却执起她的手置于唇边轻轻一吻,神色极为认真虔诚:“阿嫣,我喜欢你。”
她呼吸一窒,红着脸瞪过来。
“前些年我家道中落,家中光景惨淡,故而被迫流亡至岭南。那日我本以为自己要命绝于此,是你将我救了下来。阿嫣,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我认定你是我这辈子唯一喜欢的人,若你不嫌弃我曾经娶过妻,不嫌弃我穷困潦倒,可否给我一个陪伴你的机会,护你余生周全?”
她听得眼眶发红,捂着嘴巴哽咽,眼底泪花闪烁:“如果你同他们一样负了我……我绝不轻饶你……”
容倾恨不能揉她入骨血中,他轻抚她单薄的脊背,心中迅速涩意蔓延滋长:“若我负了你,你一定不要手软。”
既然下定决心要娶阿嫣,容倾计划提前攻入皇城。
他这场棋局布得极大,若是大计得成,便是名扬史册的将领,若是败了,就是人人喊打的乱臣贼子。
容倾不愿将阿嫣牵扯进来,男人本应护住自己的女人,可他连累阿常太多,也承了她太多情意,绝不容许她有半点性命之忧,是以瞒下自己的身世来历,依旧密而不提。
她也从不追问,白日出门贩鱼,他就备好饭菜坐在门前等她踏着山间暮色而归。
岭南一向湿热,因着阿嫣居于深山峻岭之中,秋冬依然有些寒凉。
阿嫣当初盘下这座小院的时候,屋内并没有烧火的炕头。而她因年少时的奔波劳累,身子亏虚得厉害,秋冬时节手脚日日都是冰凉的。
容倾每夜抱着汤婆子替她暖好床榻,等阿嫣洗漱上了榻,他便将捂得暖和的被衾留给她,自己则挪至外侧。
等到深冬的时候,他的腿足以撇开拐杖勉强行走,阿常就扶起他沿着荷塘一圈又一圈散步。
他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阿常身上,明明两个人都正当年华,可身处空旷寂静的山林,耳听四周潺潺溪流声,恍然令他生出一种与她白头偕老的错觉来。
若是时光能停驻在此,与阿嫣相濡以沫的这些日子,是容倾将近三十年的人生中,最为割舍不下的岁月。
可容倾终究还是要离开的,他迫切地想要赠与阿嫣一个他亲手创下的太平盛世,也唯有早日攻下皇城,才能尽快替阿嫣平反了三年前那桩陷害夫家子嗣的案子。
是故他与阿嫣如胶似漆的第三个月,得了消息的暗一领着几个护卫亲自入山迎他。
他在暗一暧昧的神色中,轻轻拥她入怀,目光隐忍缱绻:“阿嫣,等我成事回来娶你。”
容倾未曾对阿嫣说起过今后打算,她神色忧惧,还是用力推他出门,明明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却故作凶神恶煞道:“家里可容不下你吃白食,若你未成,别回来见我!”
容倾心口酸涩得快要窒息,却不敢泄露一丝情绪令她更加不舍,压下心头哀戚含笑应承下来。
通往村外的道路他来来回回走了许多遍,却没一次似今日这般漫长难捱。
他走出很远,估摸她大约回了屋,停下步伐回眸瞧去,但见素服荆钗的姑娘仍立于远处,神色面容已看不清晰,见他回望过来,她三步并做两步扭头立刻奔回了屋内。
暗一试探地问:“主子不带上阿嫣姑娘一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