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意盎然将事实娓娓道来的神态,比这扑面而来的春风还要叫人舒适,唇角微微上挑,长眉似凝着一汪浓墨染成的清泉,温和地令人挑不出半点反驳的借口,仿佛一众人中,唯有他的一言一行才是圭臬。
湖岸边顿时有人附和道:“是啊,君小姐看上去也不擅长凫水,怎么会突然想不开一心跳湖寻死,既是妾室所为,可要查个清楚才是。”
众人七嘴八舌各抒已见,君恪早已忍无可忍,一只脚自发踏进船里,越过容倾就要去掐谢嫣的手腕。
谢嫣身上尚还裹着容倾的大氅,她今日穿出来的衣服早就被碧珠撕扯得七零八落,若再任由君恪一拖一拽,只怕容倾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在人前出尽洋相。
谢嫣咬牙用力挣脱,可君恪本就是个血气方刚的成年男子,力气哪里是宿体所及得上的。
君恪揪住她领口,囫囵将她拽得半直起身子,容倾伸臂拦了一把,撑着额角出声劝道:“君小姐的衣衫还未干透,便是在画舫中坐一会也无甚要紧。”
君恪手上的动作顿止,耳听岸上的闲言碎语,他已经没有多少耐心可言。
此番两个人衣衫不整共乘一艘画舫,明日传出去,还不知外头看热闹的人要怎么羞辱他们锦亲王府。
容倾这厮就当此事没发生过也就罢了,偏偏要当众道常嫣嫣衣衫未干……
什么衣衫还未干透、再坐一会也无甚要紧……这番说辞分明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本来或许还有留全闺誉的余地,经他这一嗓子叫喊出来,就是容倾没看见什么,也能叫吃饱了没事干、整日就知道浮想联翩的百姓,怀疑他们有了肌肤之亲。
他抽身回望了容倾一眼,思及就是这个政敌坏了他的大计,眸光不由得阴郁了几分,他缓缓抿起嘴角,弧度冷冽而绝情,甚至透着股森然的杀气:“这是我们王府的家事,就不劳容侯爷费心了。”
语毕捏紧谢嫣的手腕,一脚拂开挂在画舫木楣处摇摇欲坠的帘幕,拖着她往岸上行去。
谢嫣眼睁睁看着自己就快要被他拽出画舫,身旁的容倾似乎是伸脚踩了她破碎的裙摆,谢嫣趁其不备摔开君恪的手,却又因着惯力往后迅速仰倒下去。
他算得十分精准,谢嫣就这么直挺挺砸进了他的怀中。
后背结结实实撞上身后的炙热胸膛,谢嫣肩头被那紧致的肌理硌得一痛。
容倾踩住的裙摆“嗞啦”一声豁开一道长长的口子,破布又从大氅里落下来,最后飘在了足边。
这块掉落的碎布,正是碧珠之前在水中用刀子割开的衬裙。
谢嫣悲愤欲绝盯着足边那一团团碎布,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了事。尽管晓得容倾这是在帮她,然而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她还是觉得脸上烧灼得紧。
系统在一旁煽风点火:“宿主再接再厉哟,距离百分之七十就差一点点哩。”
谢嫣被它的语气词恶心得不行,颤抖着嘴唇质问它:“都到这个时候还想着任务,007你能不能有点同情心?”
系统电子音透着十足十的轻蔑意味,嘲笑道:“坐在攻略对象的怀里,难道不够舒服么?”
谢嫣:“……你个锤子!”
她郁郁闭嘴,身下仿佛被人强行塞了一块烙铁,容倾的体温沁过不算厚实的中衣,缓慢又真切地传导入她的触感中,触及便是一片入骨的灼热。
谢嫣下意识就要从他怀中离开,待坐入矮几旁的软垫上,容倾起身从一扇屏风上扯下一件宽袍随意穿好。
罢了又倒来一杯热茶递给她道:“暖身子的。”
谢嫣十分配合地接过他递来的瓷盏,先是有些犹豫地嗅了嗅茶的味道,仰头又注视容倾片刻,待看清容倾眼底那抹促狭笑意后,复又垂下头慢慢抿了一口。
岸上的世家子瞧见这番景象,又是一阵骚动。
有几个轻佻些的冲着画舫吹了声口哨,交头接耳道:“容侯爷真是艳福不浅,各府待字闺中的贵女挤扁了脑袋要嫁给他,这下子又有个宗室女落在了怀中……可不就是自古英雄配美人!”
男人看男人是艳福不浅,可换做女人看男人,那就是另一番情势。
几位仰慕定安侯风采的少女,自从听说画舫中的人是定安侯容倾后,登时急红了双眼。
有个穿烟罗裙的恨恨道:“什么艳福不浅,我看就是锦亲王府这个丫头硬要倒贴上去的!你看她那模样,生得妖里妖气,也难怪会被人踹下水!”
她话音所及之处,莫不响起一阵附和之声。
烟罗裙姑娘正洋洋自得,忽听身旁有个做船夫打扮的高个子青年,挑着嘴角对她笑:“你傻啦,锦亲王府嫡女本就不愁嫁,哪里还要倒贴别的世家子。再者王府和侯爷府一直水火不容,她是脑子坏了才去跳湖拿命勾搭人家!”
“你——”烟罗裙立刻涨红了脸,她方才也是太过心急,故而口无遮拦将心里话倾诉了痛快,如今被人当面指责,哪里抵挡得了,眼圈儿立刻就红了,“你个船夫,在这里胡说八道乱说些什么呢!”
青年只是笑嘻嘻对她做了个鬼脸,小姑娘再定睛去看时,身侧却早已没有他的身影。
人群中各种好听的不好听的掺杂在一处,待久了,便令人有些受不住。
季全拧了拧酸胀的耳朵,卯足了力气去寻雪珠碧珠两个,正等着雪珠叫人过来时,却有一尾小舟破开澄澈宁静的湖面,平稳又迅速地朝着他们这处行驶而来。
等到小舟快要驶至容倾所乘的画舫旁时,有个做护卫打扮的青年人,拎了只脏兮兮的麻袋,从小舟上跃至画舫船头。
他动作疾如闪电,却仿若轻如鸿毛,稳稳落在船头上,也未激起一星半点的涟漪。
暗二先是向着容倾行了跪礼,随即一转身解开麻袋口锁着的麻绳,耳后敞开袋口,露出里头穿着绿色锦裙的女子。
碧珠半卧在地上,双手被人紧紧束在腰后,嘴里也被人塞了粗布帕子,只能发出破破碎碎的“呜呜”音调。
她膝盖以下的部位,仍然还套在麻袋里,看这架势,大抵也是被人捆了个结实。
暗二拱手道:“禀侯爷,正是这个不分尊卑的贱婢,狠心推得君小姐落的水。”
容倾自斟了杯热茶,笑吟吟瞥了眼君恪,眼底却凝着一股子近乎嘲讽的淡漠:“王爷说得甚是,你的妾室伤了令妹,本就是王府家事,容某这个外人委实不应该插手。”
他顿了顿,感受到热流缓缓滑入喉咙,又将心口烙得滚烫,才漫不经心开口:“可依着王爷先前之言,说是容某看了君小姐的身子,便应当娶她全了声誉……”
君恪指骨捏得咯吱作响,若非今日有世家府上的嫡脉在场,他无论如何也要揍得容倾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要不是你鸠占鹊巢,不知怎么的就占了高献的画舫,哪里还有脸与他说这些!
两个正是剑拔弩张之际,暗二忽然弯腰从碧珠嘴里取出那方破布帕子。
口中桎梏骤然一轻,碧珠先是大口大口吐了几口浊气,继而愤愤瞪了暗二一眼,又满含希冀遥遥冲着君恪哀求:“小王爷您知道,奴婢是无辜的,您知道奴婢推嫣小姐下水对不——”
最后一个稀疏零落的“对”字,彻底淹没于横胸而过的一柄佩剑所泛出的桀然冷光中。
碧珠不可置信地睖睁了双目,眼中漫过各种复杂的情绪,如同遭到最信赖的人背叛,愣愣凝视垂下眼帘的君恪。
后者利落又凌厉地比了个收剑的动作,甚至连碧珠胸口喷溅出的滚烫热血,带着千钧一发的力道,急速飞溅到他工整昳丽的袖口,君恪的眼皮也未抬一下。
碧珠嘴角不断有鲜血顺着脸颊的弧度汹涌溢出,胸口处的力气似乎在他拔剑之后,一直维持的抽离态势。
直到感到胸腔中的温度冰凉刺骨,碧珠才缓慢闭上双眼轰然倒地。
容倾觑着眼前这出突如其来的景象,在沙场上见惯各种手段、各种残肢的他,早已对这种情形感到麻木。
他不甚放心看向谢嫣,却见她也跟个没事人似的,目睹眼前血淋淋的场面,竟也能照样喝得下去茶。
容倾情不自禁就弯了眉眼……
不愧是他喜欢的姑娘,就是亲眼看见旁人杀人,也能这样镇定自若。
只是他们几个虽然对这种景象司空见惯,其他的人却不一定能受得了。
湖岸上尖叫声一时间此起彼伏,几个胆子小、见不得血光之灾的小姑娘已经被这血流遍地的场景吓得晕了过去。
君恪默然瞥了碧珠的尸身一眼,又抬手抹去佩剑上散发着腥热气味的血痕,最后将佩剑交还给暗二,抬眼望着容倾道:“府里的婢子太不知数,让侯爷见笑了。”
容倾也未多做斥责,只微微一笑便算回应了他。
谢嫣裹着大氅坐在一边,盯着碧珠尚且柔软的尸首,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君恪会亲手杀了碧珠,也不算超出谢嫣意料之外。
碧珠与雪珠身为君恪身边仅有的两个女高手,对他的情谊自然也非同一般。
雪珠性子温婉成熟,自然知道自己身为下人,便应当有下人的觉悟,切不可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