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是这个理,君恪惹于氏动怒,仍有转圜的余地,哄个一两次也就成了。而她如今刚刚被解了禁足,倘使还在于氏气头插进来一脚……君锦玉打了个寒战。
她恹恹脱了衣衫钻进被衾里,直到脚心触到汤婆子才觉得浑身上下暖和些。
整个折腾到半夜三更,才渐渐清静下来。
容倾踏着碎雪回府的时候,暗一暗二正缩着脑袋蹲在阶下吹凉风。
宅子四周灯火通明,容太后沉着冷静的嗓音从屋内冷冷传出:“容倾,给阿姐进来。”
暗一和暗二纷纷向他递去一抹同情到不能再同情的眼神,冲他义气地抱了抱拳,便跃上屋脊。
容倾脸上的笑意顷刻间敛得干干净净,时辰已经很晚,早已过了宵禁,长姐却不辞辛苦执意出宫寻他,定是有什么大事要与他相商。
他推门迈入屋内,黄花梨木桌上的烛火受惊地一跃,清清楚楚照出了容太后眼底映出的几分淡淡倦色。
贞苑姑姑奉上一盏沏好的新茶,笑着与他打趣:“方才奴婢还同太后娘娘打赌,猜侯爷会不会回府,果然还是太后了解您。”
容倾眉心轻轻一皱:“姐姐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容太后捧着茶盏幽幽道:“高演的提议,我替你推了。既是皇亲国戚,人品才学必然要秀于京城众人,你若娶了高小姐,她那兄长却不是个正经人家的公子,少不得狐假虎威在外头坏你的名声。高府上下对他都看得极重,连高小姐也对这位不成器的兄长一味纵容。娶妻当娶贤,如此看来,未来的侯夫人非但不贤,甚至可能给皇室和定安侯府抹黑……”
容太后处事一向雷厉风行,只是这般利落还是令容倾有些讶异。
“你且别先急着谢我,”容太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定安侯府也不能没有主母,你喜欢谁、要娶谁进来自然是你自己拿主意,可容我多一句嘴,你与那锦亲王府的丫头,又是怎么一回事?”
“姐姐……”
“你要算计君恪我不拦着,莫要牵连旁人。若非我窥出端倪,你岂不是还要瞒着我做这些?也是发现及时,未来得及给她指婚,才不会节外生枝。姐姐先将丑话说在前头,你与君恪是死敌,若真心喜欢人家妹妹,便不要巴望姑娘能死心塌地跟着你。若如今所作所为,皆是为了早日除掉君恪,那就离她远些。”
“原来姐姐是担心的这个,”容倾端着杯盏笑吟吟凝视她,却也未点明自己的打算,他浅浅抿唇,“我心中有数,知晓分寸。”
近来意外频出,俱都冲着嫣嫣出手,刀刀尽是致命。
君恪拼了命要卖了她为自己铺路,再由着这个丧心病狂的疯子发疯下去,还不晓得明日等着嫣嫣的,又是怎样的灾祸。
容太后猛一拍桌子,指着他的鼻子怒道:“回回说起婚事你就喜欢敷衍,京中局势,如今还至于到那水深火热的境地,君霆这小子也越发勤勉,用不着你费心替他打算些什么!我只给你半年时间,若还未将人带到我跟前,就不要怪姐姐插手你的家事!”
她说完就端着水壶,就着壶嘴灌了一大口水。
容倾哭笑不得去抢她手里的茶壶,却被她灵活躲过。
容太后抹干嘴边的茶渍,带着贞苑姑姑气势汹汹摔门就走,容倾晃了晃空荡荡的茶水,无奈摇头道:“果真是喝完,怎么做了太后,还是小时候这副脾气。”
皇城已经宵禁,何况眼下入了午夜时辰,回宫多有不便,容太后便留宿在侯府里。
侯府还留着她未出阁前住惯的院落,这么多年过去,不仅没落得一点尘土,连摆设也丝毫未变,足以见容倾的用心。
贞苑擦了擦湿润的眼眶:“娘娘与侯爷情谊深厚,若是先侯爷全泉下有知,如今的定安侯府被娘娘和侯爷保护的极好,定然甚是欣慰。”
“哪里是我的功劳,”容太后抚着琴台上一架包了浆的筝,思绪不仅越过多年前,“都是阿倾上心,才将府里物事护得这样好。”
小时候容倾时常被同窗捉弄,嘲笑他生得美,扮个姑娘家也比花楼里的头牌好看。容太后不服胞弟被人欺负,三两拳就打得几个熊孩子满地找牙。
那时的他们是最无忧无虑的年岁,没有后宫中的争宠算计,也没有前朝的尔虞我诈,肩上也不必扛起什么重担。
再后来她为了整个家族的荣辱甘愿入宫,临行的那夜,还不及她胸腹高的小容倾抱着她哭闹了一晚上,父亲被他哭得没了脾气,只能冒着被圣上责罚的威胁,生生晚送她一刻钟。
再后来她成了皇后,容倾则投笔从戎,丢下一封家书,便偷偷去了兵营历练。
府里上下为了寻他想尽了各种办法,连容太后也是寝食难安。许久得到他的消息,已经是半年之后的封赏宴上。
她为了他、为了满府荣耀,甘愿沦为一只囚于笼子里的金丝雀,而容倾为护她在宫中不受旁人欺凌,便以血为刀,以肉为盾,生生为她劈出一条大道。
她这一辈子虽然为了容氏一族的荣耀、为了大业而活,因着有容倾的庇佑,便一直随性得很。
可容倾还剩下什么呢?一辈子为她们母子殚精竭虑,每每闲暇之时,身边却没个能做他依靠的可心人。
她希望他能真真正正为自己活一回,不必管那些京中局势,也能将君恪那些死敌远远抛在一旁,随心所欲地放肆一次。
这也是她对容倾唯一的要求。
这夜的风雪过去,第二日的天气竟然出奇得好。
君恪下朝回到锦亲王府时,恰好赶上饭点。
他昨夜借着酒醉不宜出行的幌子,在宫中与八王爷商议了许久。
容倾的年纪拖不得,武将不比文臣,晚些成亲也不打紧。可战场上的刀光剑影险恶万分,就算是常胜将军也有阵前失足府时候,容倾是定安侯府唯一的男嗣,就算他自己不急,容太后也替他急得慌。何况虎贲将军又是容党一派的中流砥柱,容倾娶她为妻是早晚的事。
故而君恪仍是不肯将高献这只肥鸽子白白放走,依着常嫣嫣的性子,也唯有好色蛮横的高献能治一治她,如若顺顺利利将常嫣嫣塞给他做了正妻,于锦亲王府只有好处。
太后那边一时半会还不好打搅,为免夜长梦多,还是尽快寻个时机从后头推一把才是正理。
只是这计策说好是好,然而时机并非唾手可得,赏菊宴和生辰宴皆落了个满盘皆输,府中少不得会护着她些。
满腹心思的君恪,在长随的指引下跨进饭厅,明明是用饭的时辰,厅前却闻不出一星半点的饭菜香气。
君恪心中狐疑:“母妃和祖母难不成都接了拜帖,应邀去了别处府邸?”
长随抹着额头上的冷汗,挠着后脑勺道:“没听说王妃接了哪家的拜帖……”
君恪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然而动作总是要先于大脑一步,他脑子还未转过弯来,一只手已经推开了紧闭的门扇。
他狐疑地踱步进去,双脚初初稳稳落于地面,还没跟上来的季全便被冯妈妈拦在了外头。
身后门扇被冯妈妈上了门栓,君恪不悦道:“冯妈妈你这是在做什么?”
上首有人冷冷道:“是我命她这么做的,你若是有任何怨言,只管冲着我来。”
君恪猝然转身,不期然对上于氏一双清冷的眼眸,于氏握着手中刻着龙纹的规尺,重重拍上桌案:“逆子,你残害手足,算计亲妹妹,是要气死我不成?”
不消一瞬,君恪立刻便了然是发生了何事。
他双手紧紧攥成一团,心中此刻已然是对常嫣嫣动了大怒,只因有于氏在场,只能强压着。
于氏磕着规尺悲愤道:“那些仁义礼智信你莫不都是忘了不成,嫣嫣有哪点妨碍到你,你要这般下狠手害她?那等纨绔子难道就是你妹妹的良配么?你不愿娶妻,母妃也不拘着你,为何到了你妹妹头上,你非要做得这般冷血绝情?”
君恪默然不语。
若有选择,他也希望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只因锦玉处处受她欺凌,而她不知收敛,是以才存了算计之心。
成大事者本就要有舍有得,今日为了一个并不热络的刁钻妹妹,就生了点不该有的妇人之仁,若是他日被敌人扼住软肋,又该当如何抉择?
自然这些肺腑之言,他是决计不会说与生性纯善的于氏听,也绝不会将自己的心思与软肋拱手递到旁人手中。
他沉着脸,一派任凭于氏千刀万剐,也不肯认错服软的势头。
于氏气得发抖,规尺抑制不住挥上他脊背。
“你这逆子!逆子!”
“今日就能卖了嫣嫣求荣,明日是不是也要绑了母妃,送到那些人手里?”
“枉你父王看重你,打小就对你言传身教,结果你非但不念着兄妹情谊,更是要将嫣嫣赶尽杀绝。这顿板子你好好记着,若有下次,便不再是一顿家法□□这样简单!”
于氏从未这样疾言厉色打过他,他幼年曾有一次帮着锦玉,将欺负她的郡王爷揍得鼻青脸肿,纵然老郡王夫妇怎么在他母妃跟前哭嚎,她也仍旧不为所动,只叮嘱他往后下手仔细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