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周帝不胜酒力,故由马公公搀去偏殿更衣小憩,九歆也随同前去服侍周帝,贺云辞则代为主持宴席。
几个喝得忘记分寸的大臣缠着贺云辞说些胡话,谢嫣就坐在席中笑吟吟看他长袖善舞周旋其中。
她一口饮尽杯中桂花酿,登时有宫女小心翼翼上前斟满。
宫女垂着头上前,谢嫣也未多加打量,随手将杯盏轻轻往她那里推了几寸,叫她不必勾着手注酒。
宫女受宠若惊抬头瞧她,露出一张又圆又白的脸,她只顾盯着谢嫣,连酒水洒出杯子也浑不晓得。
绿莘拍拍她肩提醒:“满了!”
谢嫣闻声收回落在贺云辞身上的目光,转而就对上一张熟悉面容。
圆脸宫女险些惊叫出声:“你不是今早那个……”
竟是早上的圆脸宫女,能进这里伺候,看来品级也是不低。
谢嫣对她比了个“嘘”的手势,冲她眨了眨眼。
圆脸宫女心领神会,却忍不住多看她几眼,才捧着酒壶退了下去。
她退至一旁,与她同日当值的姐妹立刻迎上来:“你第一次御前侍奉,可有犯错被主子为难?”
她摇了摇头,能与太子殿下同坐高位的贵女,除了初仪郡主也不会有旁人。
她方才因心中太过惊讶,不慎泼了桂花酿,初仪郡主身边的贴身侍女也只是好言提醒,并未捏着她的错处多加处罚,又忆起早上与她相谈甚是和气的初仪郡主,不禁对她更多了几分好感。
这专供女眷引用的桂花酿,与其说是果酒,实则与一般的果饮并没有什么差别,谢嫣贪甜多饮几杯,还未吃几道菜,便扛不住去了一趟净房。
谢嫣洗净双手,抬脚刚跨出内间,忽的被一只手狠狠扯住手腕,连拖带拽拖向一旁。
来人身上染着馥郁酒气,两眼迷醉,双颊绯红,死死按住谢嫣肩膀木着脸道:“梁子嫣,三哥哥他……是不是要娶你做正妃?”
谢嫣上上下下瞧了陵阳一番,并不因她此刻为人辖制的处境而心生恐惧,她干脆顺势靠在墙上道:“是呀,说年关后就定婚期。”
陵阳脸色变了几遍,抖着手掐住她滚倒在地毯上,比划半天也掐不住谢嫣的脖子,只得拽着她袖口暴怒道:“就是这三个月对不对?就是你趁我不在的三个月里,勾引了三哥哥对不对?梁子嫣你这个小蹄子,与骆知寒拉拉扯扯还不够,如今又要故技重施害三哥哥!你还有没有良心!”
谢嫣被她撞得脑壳发疼,绿莘就守在殿外,陵阳醉了酒,估摸也是过来寻恭桶的,两个人竟撞了个正着。
她挣扎着扭动身子要把陵阳挤开:“你发什么酒疯?”
“我发酒疯?我看疯的人是你才对!”陵阳鬓发散乱,双手死死摁住谢嫣双肩,“你和涂山姐妹一样,机关算尽,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嫣曲起膝盖一勾,陵阳脚盘不稳一下子栽进谢嫣怀中,谢嫣翻身压住她,双腿牢牢抵住她的腰部,犹如翻煎饼一般将陵阳重重翻了个面,虎口一卡利落反剪她双手。
陵阳发了疯挣扎:“梁子嫣你放开我!快放开我!”
“你要再这样任性,可别怪我用恭桶给你醒醒酒。”
陵阳又惊又怒,扭头张牙舞爪恨不得扑咬过来:“三哥哥若知道你是这样歹毒的人,定不会娶你!我要告诉三哥哥!我要告诉三哥哥!”
“既然你来堵我,必然也是打着与我私了的主意,”谢嫣抽出她袖中帕子堵住她的嘴,“如今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为何这般咄咄逼人?”
陵阳说不出话,只能愤愤拿眼珠子恶狠狠瞪她。
“你说我机关算尽,心怀不轨,可就算是你,大概也对殿下的喜恶一无所知。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每日喝的什么药,又喜欢哪把琴……他那几日病发连太医也束手无策,这些你又懂得了多少?”
谢嫣见她不再闹腾,遂取下她嘴上手帕,居高临下道:“你口口声声都是为殿下着想,可往常又尽心做过什么?凭什么大言不惭来指责我?”
“爱慕一个人不是嘴上说说,我能为救殿下受人一刀,一躺就是一月,而你只晓得与文元串通一气羞辱我。陵阳你且记着,如今我诚心嫁与殿下,他也是真心求娶我,便足够了。”
初仪在东宫受重伤一事,陵阳也从舞阳长公主那处得知,她以为不过是初仪自寻死路,而眼下听来,似乎别有一番内情。
陵阳渐渐放弃挣扎,脸色苍白伏在地毯上。她紧紧闭上双眼,脑海中浮出一个清俊身影,那是她幼年就已暗暗仰慕的人,母亲教她自持身份,不允她做出与男人私定终身之事,故而她从不敢将自己满腔爱慕说给他听。
如今时过境迁,三哥哥有了合意的姑娘,而她那未能道出的爱慕,也夭折在它将将抽出新芽的年纪。
陵阳将头埋入地毯里,眼泪顺着滚烫脸颊滑下,她凶神恶煞扭过头道:“梁子嫣,若你说的有一字是假,若你以后对不住三哥哥……我绝不放过你!”
“郡主多虑了,”谢嫣拿起帕子丢到陵阳手边,抬脚从她背上下来,她细细整理被陵阳扯乱的衣襟,直到看不出什么争执迹象,面色如常走了出去,临行前还不忘叮咛,“你早些洗好脸,夜里凉,我去外头将你贴身侍女叫进来。”
陵阳扶墙直起身子,捏住帕子分神又瞪她一眼,目光中却再无什么敌意,气呼呼奔回内间洗漱。
她跑得匆忙,险些被裙摆绊了一跤。
身后隐隐传来低笑声,陵阳羞怒难当,正要出口斥责,却对上谢嫣一双弯成月牙的眼眸。
她们二人多半见面,都是剑拔弩张,陵阳从未给过初仪好脸色,初仪也懒得与她多言。
初仪不远不近立在隔扇边,细小碎发与茸毛在烛火的晕染下,也变得格外柔和乖巧。
皇祖母将年幼的初仪,牵到她与母亲跟前的那日,也是这样温婉秀丽的灯火,小姑娘抱着个布偶,丫髻上的铃铛一晃一晃,脸上犹带泪痕,勉强对她笑露出一抹笑,怯怯唤了声姐姐。
陵阳忽然就释然开来,情不自禁也弯了嘴角。
几位大臣由宫女小心翼翼搀扶下去,贺云辞揉了揉酸胀眉心,目光看向不远处那方席位。
桌上还摆着热气袅袅的桂花酿,席中空落无人,一旁仅有几个宫女候着。
贺云辞抽身走了回去,心中不知为何忽而有些惶恐。酒酣后意识也变得朦胧而模糊,眼前景致仿佛是一场虚妄华丽的梦魇,他困在这场海市蜃楼的梦境里,梦过无数与他毫不相干的人,却独独梦不了眷恋之人。
他招来一个宫女,语气带着几分不安:“初仪郡主身在何处?”
那宫女战战兢兢捧着酒壶:“回殿下的话,奴婢方才见郡主朝偏殿行去……”
左右偏殿距离正殿没有多少路,今夜有不少大臣上前敬酒,贺云辞虽然只草草喝了一点,但他往日几乎不怎么喝酒,因此还是有些晕眩。
他对少廉交代几句,庞少廉兀自与一个言官抨击司星楼种种弊端,也浑不在意,由着贺云辞独自一人去了偏殿。
殿外夜风很凉,吹散他满身醺意,贺云辞穿过长廊,刚行至拐角处,迎面就撞来一个人。
这个人一身白衣,只在袖口裙摆绣了斑斑点点的秋海棠,来人卷起一缕弥漫着馥郁兰草香气的墨发,绞上手指把玩,仰头含笑望他,脸上俱是欣喜。
这般浓烈的香气……不是她。
贺云辞立即退后几步,眼前女子锲而不舍追上前,喜滋滋唤:“九尾狐殿下!”
贺云辞身形一顿,袖中十指渐渐收紧,从她身边大步走过,神色却很自如:“姑娘认错人了。”
九歌扯住他玉色衣袖,急急忙忙表明自己的身份:“殿下难道看不出我的真身?我与殿下一样也是狐妖啊!”
贺云辞闻言赫然回首,她说罢便幻出自己的尾巴与狐耳,指着他身后道:“不过殿下是狐族里最尊贵的九尾狐,而九歌只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白狐。”
九歌担心他还是不信,伸出双臂拦在他跟前:“我曾是仙界神女的奴隶,神女触犯天条灰飞烟灭,我便随诸姐妹逃了出来,因九歆在人界,故而前来投奔九歆,九歌从未听说狐族里有一只九尾白狐,敢问殿下是因何机缘落到了人间?”
即便九歌如此坦然,贺云辞神情仍是不变分毫,她心中惴惴然,鼓起勇气直视他琉璃色眼眸,檐下灯笼轻晃,他眼中灯火也随之跃动,衬得那张脸更是俊美惊人。
贺云辞闭上双眼,嗓音却恍惚是在轻颤:“人妖殊途,惠妃既是狐妖,又为何涉足凡界魅惑圣上?”
“我们姐妹二人无父无母,我被神女捉去后,妹妹她一人只能来凡界寻个依靠,”九歌耐心劝道,眼神不自觉浮起点点似诱惑似勾引的微光,“殿下就不想离开这里,百年后与我们一起回妖界?”
贺云辞抽回自己的袖子,朝着偏殿行去:“孤自小生在宫中,东宫便是孤的府邸,何须去别处叨扰?”
九歌提起裙摆慌不择路追上他的身影,嗓音被夜风扯得颇为刺耳:“殿下是妖,郡主是人,他年郡主老去,甚至殿下与郡主的孩子也老去,殿下却依然正当年华,到时候殿下又该如何向世人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