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亭渊已经大概弄懂了现状,起初还有些惊讶,到现在已经十分平静,这些话几个体己的叔叔婶婶都提醒过他,他点了点头,说:“曾奶奶放心,亭渊知道分寸。”
“那就好,你一贯懂事。”曾奶奶摸着他的头笑了笑,说,“你快四下看看,喜不喜欢这儿?大夫人说了,要是你哪儿觉着不满意就吩咐下去,都替你换了。”
穆亭渊目光在房间里逡巡了一番,最后笑着点头:“都满意。”
“真的?”
“真的,”穆亭渊坐在床上,伸手抚摸着柔软的丝被,“比我那儿好多了,我哪儿会不满意。”
“那就好。”曾婆子心里踏实下来,她会问这问题也是为了试探穆亭渊的想法,这孩子吃了十年的苦,身体上的、心灵上的,突然被大夫人带回来,给他吃最好的,用最好的,难免生出些不该有的贪婪心思,要知道,穆府的掌权人还是大夫人,亭渊少爷现在能懂得知足是最好的。
只是……亭渊少爷一直表现得太过冷静了,好似这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事情,平淡得像是激不起浪花的水,可他明明是笑着的。
曾婆子头一回看不懂一个十岁大的孩子。
穆亭渊从床上站起来,突然问:“嫂子额头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梃击一事曾婆子也听说了,后续消息却石沉大海,据说是喝醉了的凶徒,也没个定论,她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事告诉穆亭渊,最终决定还是让穆亭渊少碰这些腌臜事,只道:“应是天冷路滑,不小心撞到了,你放心,有大夫给大夫人看过,没事呢。”
穆亭渊眨了下眼,沉默片刻后,乖巧地点了点头:“嗯,没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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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下人都被遣光了,晏枝从一个梳妆匣里拿出一个白色的瓷瓶递给秦总管,说:“这是从晏府带出来的金疮药,活血化瘀最是好用,你带回去给方庆平涂上。”
“庆平皮糙肉厚,劳烦大夫人记挂。”秦总管忙受宠若惊地说。
“无妨,”晏枝问道,“信送到了吗?”
“送到了,”秦总管说,“但二爷只字未回。”
“真把荣安王府当家了?荣安王也愿意收留这个废物,真是可笑。”晏枝冷笑,“再去一封书信。”
“是。”秦总管应声后沉默下来等着晏枝下一个安排,他能感觉到大夫人留他不是为了说这些。
晏枝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众人忙碌的身影,这些人还在源源不断地往穆亭渊的院子里搬着东西,不知道他在众人眼中是希望还是更深一层的绝望。
“秦总管。”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秦兆丰终于等来了晏枝的声音,心里突突直跳,应声道:“小人在。”
“你怎么看待亭渊少爷?”
秦兆丰一时哑然,没想到会被晏枝问这样的问题,他想了片刻,说:“亭渊少爷眸光清澈,谈吐大方,是可造之材,只是……”他想了想,说,“与大夫人说些心里话,他是老爷留下来的私生子,见不得场面,这些年在府里也颇不受宠,大夫人突然待他这样好,给他名分,恐怕二老爷和分家那边都说不过去……”
“让那个窝囊废先露面再说,他亲娘大丧都躲在别人家里不敢露头,又有什么颜面来反对我?”晏枝不屑地冷哼一声,“哪怕全府上下都反对我把他接到身边教养,这孩子我也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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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总管走后,晏枝窝在房里没出门,她今日想着给穆亭渊找教书先生的时候也给自己找个,这具身体的文化水平忒落后了,看个杂书都有好几个大字不认识,这个时代的文字和她那个时代的繁体字很像,平日里说说话看个账本什么的问题不大,但对于一个氏族的当家主妇来说,实在是像闹着玩,毕竟现代人看得懂归看得懂,没几个真的会写繁体字。
可一想到要跟个十岁的孩子一起上学她就觉着面上无光,想了想,最终还是给自己也请了几个先生,只是跟一般教习四书五经的先生不同的是,她请的是专门带学生考科举写国策之流的先生,开阔一些宏观层面的见识,剩下的……靠自学吧。
晏枝头疼地敲了敲额角,高考以来她就没好好学习过,上大学的时候也是考试周通宵刷题,临时抱佛脚,现在随时都有可能面临一场人生的考试,得打起精神来才行。
她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脑海里突然浮现穆亭渊那张清俊无瑕的笑容,不由也跟着笑了起来。
她自称是穆亭渊的亲人,现在开始为穆亭渊操劳,真有一种亲人的感觉。
仔细想想,应当没漏掉什么,等他基础学业学得差不多了,再安排他学一些别的,礼乐射御书数都得一项一项地学起来。
第6章 ===
穆亭渊行事听话乖巧,晏枝几乎把他一整日的时间都安排上了课程学习,他仍是能晨昏定省,倒叫晏枝十分惭愧。
因为每日清早,穆亭渊过来问候的时候晏枝都在床上睡着没醒,那孩子懂事,每回都留点礼物给她,一般都是一小枝新鲜的梅花,原以为每天都一个样,迟早有一天会看腻味,但这七天来,送她的梅花形貌和颜色都不一样,晏枝瞧了七天都没腻烦。
这日,她想着总该见穆亭渊一面便让莲心早把她喊醒,替她洗漱。
晏枝困得上下眼皮子打架,坐起来的瞬间就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想不开非要早起,穆亭渊见不着就见不着呗,见不着才有念想,让他知道自己这个当家的不是那么好见的。
可一想到这小孩每天都来,还每天都折一小枝梅花,实在是用了心的,晏枝又不由心里一软,真跟看自己的孩子一样。
经过一个星期的悉心处理,额头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了,眼下还看不出来会不会留疤,晏枝对着镜子照了照,心想今日得找大夫来看看,上点保养的方子。
外头下人通传穆亭渊来问早安,晏枝便说:“上点吃食,我今日和小少爷一起吃早点。”
“是。”
等晏枝出去时,屋子里摆了一桌子的早点,热腾腾的粥上冒着热气,笼屉打开,一股子云雾蒸腾,带着油香和肉香。
穆亭渊向晏枝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礼貌道:“亭渊给嫂子问安。”
“乖。”晏枝坐下,看到桌上的花瓶已经插上了一枝雪白的梅花,显然是穆亭渊刚换上的,她心里一暖,亲手替穆亭渊摆了筷子,说,“都是你爱吃的,吃饱了再去课堂。”
“谢谢嫂子。”穆亭渊坐在晏枝身边,安静地吃着早点。
晏枝刻意打量他,除了日常学业,她还找了教导礼仪的先生培养穆亭渊的气质,眼下这小孩已经掌握了大部分礼节,无一出格,举手投足俱是典范,在食补的作用下,身段也有明显拔高,脸颊也丰润了起来。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给穆亭渊布了几道菜,说:“近来学业如何?”
“亭渊起步晚,基础不牢靠,难为各位先生了,但好在有所进步,没让先生和嫂嫂失望。”
“傻话,”晏枝训了一句,“他们拿我穆府的钱财,教授课程,这是他们应尽的本分,不必觉着他们为难,若是真觉着为难,便来找我。”
“嫂子待我真好。”穆亭渊笑着说了一句,这句话状似无意,但说得晏枝心里一跳,她又细细打量穆亭渊的长相,这孩子喂起来后,模样越发俊俏了,起先便能看出俊朗的轮廓,以后还不知道会长成什么丰神俊秀的模样。
晏枝回忆起书中对穆亭渊的描述,露出“我家有儿初长成”的姨母笑,说:“那便多学点东西,到了月底嫂子考察,过不去可别怪嫂子罚你。”
“定不叫嫂子失望!”穆亭渊说这话时,正好吃完,他一作揖,说,“嫂子,亭渊该去上早课了。”
“去吧。”
他走后,晏枝又扒了两口饭,对莲心说:“都撤掉吧,我要回去睡个回笼觉,困死了,早起真不是人受的罪。”
打那之后,穆亭渊依然每日早晨来给晏枝问安,晏枝再也没早起见他,这么一回让穆亭渊知道晏枝对他是有期待的就足够了,现在的不见是她一家之主的威严,好让穆亭渊知道——
她是他的长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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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便到了老太太出殡的日子。
秦兆丰找了好几个先生算吉日都算的是今天,要再往后得拖上一个月,那时候老太太尸身都变臭了。几日来,他一直在为这事奔波操心,眼见着今日钉上棺材,埋进祖坟,把牌位迎进祠堂之后就可以暂时了了一桩大事,他却一点也不觉着轻松。
心里头还有块大石头压着。
晏枝今日起了个大早,在莲心的伺候下穿上一身缟素,又在额上系了一条白布,正好将额头上的痂给挡了起来。
早上主持殡礼的司仪先生已经把大致流程跟她讲了,知道这是位不好相与的主,是怎么简单怎么安排,晏枝基本上只要往灵堂上一杵,哭上两嗓子,再跟来客问候几句就没什么事儿了。
其他的事情全由秦总管去安排。
听着简单,但她得等一个人来。
穆府虽在官场旷日已久,门庭犹在,前来吊唁老太太的人很多。晏枝面无表情地接受那些哭得比她还惨的人,仿佛真正死了婆婆的人是他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