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言风把饭菜捣碎了,放在勺中,再递进少女的嘴巴里。
末了,还得运功使她吞咽下去。
江月旧仿佛真的只是睡着了。
能够感知,呼吸平稳。痛时蹙眉,喜时舒展。
喂完了饭,男人将她打横抱起,外边罩了件暖绒绒的毛氅,这才出了屋子。
离开福至宫一路朝南,宫人们早已司空见惯,沿途碰上了,纷纷垂首行礼,道一句,“公主千岁金安。”
一直走到假山处,顾言风方将她放下,让少女依着亭廊半坐半卧。
废弃的园子重新修葺,变成了一座水榭,在这深宫之中,风景尤好。
男人静静瞧着她,心神突然间变得很平静。
往事一幕幕浮现,宛如大梦初醒。
石桌上摆了纸笔,顾言风蘸墨,开始写每日一封的信。
如若她有一天醒来,而自己却已不在,她该知道过往的种种,都是祥和安宁的,不必畏惧,也不必惶恐。
男人记起了前两世全部的记忆,虽弄不明白其中联系,但也发现了一些端倪。
他不清楚江月旧能记得多少,所以每日的落款都不尽相同。
有时是公子无招,有时是无名。
今日则是顾言风。
书写完毕,将信封好,男人忽然猛地咳嗽起来。
掌心摊开,里面赫然落了温热的血迹。
他旧伤新伤不断,又因少女昏睡不醒而郁结在心,留了病根。
晋平帝曾问过他,怕死吗。
顾言风想,他是怕的。
自己死后,无人似他这般照拂,昭和公主又能活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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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旧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阿飘。
灵魂与□□分离,可见却不可摸。
这四年里,她一直待在福至宫,看着顾言风无微不至的照顾自己。
少女时常半蹲在床榻前,望着那具陌生又熟悉的躯壳,甚至产生了些长胖的错觉。
男人写的信她也每日都审读一遍。
无非是今儿想起了有去无回谷,明儿想起了极寒之境。
读着读着,江月旧又总不自觉发笑。
那是只属于他们二人的记忆。
灵魂分离期间,她与楼妖失去了联系,日复一日,江月旧差点以为要等自己肉身老死的那一天,才能解脱时,却发现顾言风病了。
她开始慌张、无措。脸色也变得苍白难看。
任凭晋平帝如何悉心照料,少女的躯体都在随着病重的顾言风一同迅速衰败下去。
没有人知道那天晋平帝是如何做出的这个决定。
年轻的帝王交给顾言风两瓶鹤顶红。
什么也没说。
男人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决然道,“她是陛下的亲妹妹。”
晋平帝背过身去,眼圈泛红,“正因如此,朕才不想叫她难过。”
江宗顿了顿,徐徐道,“昨日我探望皇妹,恰逢侍从前来禀报你的病情,朕瞧见昭和,面上尽是泪痕。”
顾言风眸中一痛,半晌不语。
临近新岁,宫里一派喜气洋洋。
男人似是快要撑不住了,拖着病躯来到江月旧床前。
顾言风难得碎碎念,说了许多话,又挣扎犹豫了很久。
最后鹤顶红倒进少女口中时,却发现自己并未运功,那毒药便被她咽了下去。
男人怔神,良久又低低的笑。
“小月儿果然对小爷我,用情至深啊。”
言罢,顾言风也饮尽鹤顶红,而后丢开瓷瓶去捉她的手。
男人将她的指尖包在自己掌心中,牢牢握住。
那双紧握在一起的手落下时,外边也正在下起了隆冬的第一场雪。
第61章 陆壹
四月春暖。
宣德城内出了个臭名昭著的采花大盗,一时间闹的家家户户人心惶惶。
婢女湘竹同江月旧说起这件事儿时,少女漫不经心择着草芽,完全没放在心上。
近日,自己可是遇到了比采花大盗更棘手的事情。
— 她活见鬼了!
说起来可能没人相信,江月旧自小体弱多病,时常会梦见一些从未见过的事情,偶尔梦里还会出现一个奇怪的男人。
可活见鬼,倒还是头一次。
那凶神恶煞的鬼怪从江月旧四四方方的梳妆匣内钻出来,眼冒幽幽绿光,开口便骂她蠢女人。
少女吓得不轻,猛地合上匣子,强行将他后半截嚷嚷给关了进去。
本以为只是眼花,毕竟这世上怎么会有鬼怪呢。
可今早,江月旧去取库房里的锦盒,猝不及防又见到了那只鬼。
后者似乎学聪明了些,赶在她奔逃之前横在锦盒中间,凶巴巴解释道,“别关!老子不是坏人!”
“……”
少女挪开半步,警惕地瞧着他,将信将疑。
穷已撑在盒沿上,冲她勾勾手,“蠢女人,你失忆了倒好,可以安心做你的江府三小姐,可老子被你忘了,连个住处都没有。”
江月旧听不懂,只当他在胡言乱语,面上不动声色,脚下却悄悄往门外挪去。
穷已还在喋喋不休,“蠢女人,你把脑袋伸过来,老子要钻进去试试。”
少女当然不肯乖乖听话,但又心里怕的紧,只好连连摇头,然后夺门而逃。
至于取锦盒为二姐姐庆贺生辰一事,早就被忘到了九霄云外。
晚间直至入了宴席,瞧见江水瑶顶着张艳丽明媚的脸蛋,周旋在各家公子面前时,江月旧方想起这事儿来。
湘竹端了些吃食,走向坐在暗处的少女,开口小声抱怨道,“夫人也真是的,如此差别对待,旁人都不晓得江府还有个三姑娘的存在……”
江月旧捻了块豆糕塞进嘴里,含糊地提醒,“莫要乱说,免得挨罚。”
小丫鬟气不过似的跺脚,“小祖宗哟,就您性子好,能忍的下来。”
少女但笑不语。
她倒不是性子好,只是怂罢了。
长兄常年离家,继母凶悍,父亲冷漠。二姐姐嚣张跋扈,无人护她。
与其处处要强,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
反正挨骂又不会少块肉。
少女方这么想着,麻烦便接踵而至。
袁氏端着张浓艳的妆容走到末席,瞧见江月旧埋头夹豆子,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女人心中就更加不快。
论才貌,她无一样输给原配,可只是人生出场顺序的不同,她便低了一等,再怎么比,都比不过已逝之人。
丈夫心中有个白月光,她无法改变,但白月光留下的窝囊女儿,她总能治上一治。
“原来月姐儿在这呢。”
少女指尖一顿,闻言放下筷子,站起身行礼,“见过二夫人。”
袁氏脸色当下不快。
都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叫她二夫人,这丫头好像存心作对似的,偏要提醒她上头还有个八百年都阴魂不散的过世正妻。
“水瑶今儿生辰,怎么不见月姐儿的贺礼?”
江月旧沉默,暗骂自己疏忽,被那妖怪一吓,竟把这茬给忘了。
见她不说话,仿佛理亏,袁氏立刻来了劲,“瞧瞧,月姐儿该不会是,没准备贺礼吧?”
女人登时摆出幅当家主母的样子,冷声数落道,“平日不守礼数也就算了,今儿众宾客满座,月姐儿这般目无尊长实在叫咱们江府有失颜面。”
江月旧还是没说话。
依照这么多年来的老套路来看,下一句就该罚她去跪祠堂了。
果不其然,袁氏清了清嗓子,“当着诸多客人的面儿,妾身就不为难你了,只不过做错了事,总要反省一下才会长记性。月姐儿自个去祠堂里拜一拜吧。”
少女循声颔首,乖巧的不像话。
袁氏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百般不是滋味,遂憋着口闷气,转身回了上座。
待她走后,江月旧这才冲一旁的湘竹挤挤眼。
后者心领神会,手脚麻利地往口袋里塞了些吃食,然后快步领着自家小主子往祠堂里走去。
小丫鬟熟练地燃了灯,转头瞥见祠堂门口站了个老婆子,眼神锋利,正盯着她二人。
江月旧也用余光瞄了一瞄,而后趁周嬷嬷不注意,抽了湘竹袖中两块软垫子,藏藏掖掖垫在蒲团上,这才“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周嬷嬷是袁氏的乳母,陪嫁进了江府又做了江水瑶的乳母,可谓是年高德劭,说话也有几分地位。
老婆子眼瞧着少女在牌位前跪得笔直,一动不动,似真的诚心悔过,于是站了片刻,便回去复命了。
湘竹在一旁巴巴地等着,等到周嬷嬷一走,立刻跑过去扶起江月旧,“小姐,那老东西走啦。”
后者哑然失笑,揉了揉膝盖,“去将门关了,咱们吃些糕点。”
小丫鬟应声,重重合了门,又献宝般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糕点,递上前去。
江月旧小口咬着,忽想起什么问,“大哥哥,大哥哥他何时归来?”
湘竹掰着手指数了一数,喜笑颜开道,“小姐,算日子估摸就这几天了!”
少女咽下一口豆糕,也绽开笑靥,心中暗道了声好。
若是大哥哥回了府,她们便不敢再这般欺辱自己了。
没等她高兴完,祠堂外突然响起一阵清脆的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