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蕴通常不会打出以武会友的旗号,只以后生晚辈的身份慕名拜访。这些世家宗门豪强的掌门人当家人往往不会轻易接见一个寂寂无名的后生小子,就算接见了,神情也十分倨傲敷衍。
纪蕴则十分谦恭斯文,一点没有脾气。不管拜见成不成,纪蕴都会跟他们门下的弟子们攀交一番,从这些门人弟子和下人的口中,了解江湖各家各派的大致情况,和江湖上的整体情况。
纪蕴便以这种温文迂回的方式,一步一步接近了解那个神秘莫测而又腥风血雨的江湖。
纪蕴不确定他要不要返回江湖,方阁老说了,让他自己抉择。
如果纪蕴选择放弃灭门之仇,方阁老会安排纪蕴像普通官宦人家的子弟那样,科举入仕,迎娶贵女,从此宦海沉浮,远离江湖。
如果纪蕴选择返回江湖,方阁老并不会阻止,灭门之仇,不共戴天,纪蕴想杀回去,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方阁老对纪蕴手上即将沾染的鲜血,他让纪蕴发下毒誓一定做到:一,士君子以直报怨;二,得饶人处且饶人;三,不滥杀无辜。
这三条毒誓的次序非常有讲究。方阁老要让纪蕴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要记住,他是一个深受孔孟之道儒家学说薰陶的“士君子”,不是那等不识字的草莽汉子,就算是复仇,行事也要符合士君子的行为规范,手上能不沾血,就不要沾血,把凶杀案交给官府处理。
其次,士君子心胸要开阔,能放下的要放下,宽恕别人,也是宽恕自己。
最后,对于不能宽恕又无法绳之以法的仇人凶手,也要做到不迁怒,不诛连,不斩草除根。
尤其最后一点,绝不是妇人之仁,而是士君子立世存身的根本,否则,就不配称之为士君子。
照说,纪蕴也已经十八岁了,早该议亲了。只是纪蕴一直不确定他是要返回江湖,或是步入仕途,方阁老便跟桂太君说了,不忙着给纪蕴议亲,要等纪蕴完全稳定下来之后再说,不然会害了人家女方。
四年时间,纪蕴一直在外游历,只小心地避开了荆州地界。四年的游历,不能说不辛苦,然而,纪蕴却乐在其中。
大约纪蕴骨子里就流淌着属于江湖人的热血,出来了,只觉得有种海阔任鱼跃,天高任鸟飞的舒畅感,比那在仕途宦海中沉浮,需要循规蹈矩,步步谨慎的做派,江湖更接近他的天性。
纪蕴也时常干一两桩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事,这种事在纪蕴不过是顺手而为,却渐渐地,在江湖中流传出一个名号来,叫秀才哥。
混江湖的差不多都是粗卑之人,差不多都是文盲。像凌肆那种略通文墨的,就可以号称文武双全。
如今江湖上居然出了个实打实考取了功名的秀才,委实太稀奇了,秀才哥三个字虽然是绰号,却充满了敬意。江湖汉子们跟寻常百姓一样,对识文断字的读书人,天生有股敬畏。
就连跟随在纪蕴身边的青辞远和青陌儿两人,因也识文断字,人送外号青氏双英。
这四年,纪蕴倒是常常写信,托驿站把信捎回洛城去,向方府报个行踪和近况。此外,纪蕴只在桂太君七十寿辰时回去过一次。
纪蕴久了没回洛城,没回方府,不知怎么的,总觉得跟方家人都变得生疏了。他除了像往常一样,跟长一辈的方疏桐方静石,以及平辈的方远方欢等人一起接待前来为桂太君贺寿的客人之外,很多时候,独坐在他自己的出玉轩里,默然不语。
纪蕴感觉得出来,他跟方家人,跟其他的读书人相处,越来越觉得不太融洽自在了。
桂太君七十大寿,安然自然是要献舞的。安然没有编新的舞蹈,就只是把前年那支《祝你平安》重新跳了一遍。
经过了两年的不懈练习,安然的身体和体力都有了大幅提高,又有三个配合默契的伴奏,因此,安然没有再把舞蹈分为歌与舞两截,而是把方阁老和桂太君请上舞台坐着,安然围绕着他们且歌且舞,又把无内容,无情节,单纯秀舞技的绸扇芭蕾舞加上了“孺慕”的情节和主题。
旧舞新跳出来,仍达到令人惊艳的效果。
事实上,很多舞蹈,并不是一编制出来就是经典,而是舞者在一遍又一遍的表演中,对主题有了更深的感悟,在一遍又一遍的修改中,使舞蹈越来越具有感染力和表达力,渐趋经典。
纪蕴坐在台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安然跳舞,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在腔子里别别地跳动,十分不安。
此时安然十二岁了,眉目又长开了一些,身高也窜了一截,肌肉练得紧实,线条极之流畅悦目,整个人越发的清俊飒落了,再不是从前胆怯懦弱,顽劣惫懒,把他当成依靠,动不动就跟他撒娇发怒的小孩子了。
次日晚间,纪蕴避过耳目,悄悄潜进安然的清如院,本来这条路,以前他时常在走,只今日走来,总觉得有些偷鸡摸狗的意思,心头跳得特别厉害。
天知道,纪蕴行走江湖时,再险恶的形势,也不如今晚这般让他觉得心惊肉颤。
走到清如院时,天色已经黑尽,但清如院里灯光通明,人声乐音隐隐。纪蕴便隐身站在清如院门边一处树荫之下。
过了一会儿,纪蕴看见木尘引着阿辰走了出来,他知道必是要送阿辰回他在府外的住处。随后,听见粗使丫头禀告说热水已经烧好了,然后又见问凝托着一叠衣服送进了练功房,退出来之后跟抚菡凡一一起忙碌开来,一边自己洗漱,一边铺床叠被,准备歇下了。
纪蕴知道安然那练功房,当初修造的时候,就在练功房旁边修了一个小屋,屋里砌了一个扁园形,样子有些奇怪的池子,专门用来泡澡。他曾在那池子里泡过,感觉比浴桶更加舒服自在,还很惊讶安然怎么有这么精致的想法。
纪蕴便借着夜色的掩护,身手敏捷地悄没声息地几步就窜进了练功房,此时,练功房里没人,只在浴室门口的矮几上点着盏细瓷罩子灯,想是为了一会儿安然好照着灯出去。
纪蕴轻手轻脚地推门走进了浴室,眼一扫,见里面只有安然,正闭眼泡在热水里,轻轻唤道:“然然。”
第42章 少年情怀总是诗
第42章:少年情怀总是诗
作者:天际驱驰
安然听出是纪蕴的声音, 继续懒懒地瘫在浴池里没动,只应了一声:“阿蕴,这晚了来干嘛?有事?”
这话问得寻常, 只纪蕴听着, 感觉安然其实要表达的意思是:没事别来找我。因为以前纪蕴时常有事没事就会跑过来, 安然从来没这么问过他。纪蕴随手把门反掩了, 几步走过去,说道:“我跟你一起泡泡。”
“啧, 你那里不是有大浴桶么?需要巴巴的跑到我这里来泡。”安然嘴里嫌弃着,还是把身体往一边靠了靠,给纪蕴腾出个地方来。
浴室修得狭小,为防走光,只在三面墙壁上比常人高出一截的地方开了十来个拳头大的小孔, 用来通风透气。
不过,那小孔透气性太差, 此时浴室里水汽蒸腾,集了不少白烟,雾朦朦的,纪蕴一转头, 就看见了安然泡在热水里的身体, 白生生的,若隐若现,细节部分看得并不真切,他只觉得自己身上某个地方一瞬间就不对劲了, 赶紧扭身背对着安然, 在池边坐了下来,掩饰着笑道:“你自己泡罢, 我闹着玩的。”
安然没吭声,纪蕴只听见一阵水响,想必安然又躺回池子中间去了,他问道:“然然,我走了一年多,有没有想过我。”
老实说,安然每天的生活太充实了,真没有时间去想纪蕴,再说,纪蕴在外面游历得好好的,有什么可想的?可人家开口问了,若直接回说没想过,实在不太好,安然便道:“嗯,想过。”
那语气太敷衍了,纪蕴一听就明白了,心头升起一阵酸涩,他在外面游历,心头时常会想念安然,原来,彼此在彼此心头的位置是不对等的!
倒是安然,一边泡在热水里,一边自行搓洗,一边问:“你半夜跑来就为了问这个?”
安然基本上每天都会洗一洗,泡一泡,那是前一世带过来的习惯,睡前泡个澡,既清洁身体,又舒活筋骨经脉。
自从修好浴室,安然就是方安两府里洗浴泡澡最勤快的人。安然不光自己喜欢洗泡,还要求他身边的两婢两厮也要勤加洗涤,安然并没有洁癖,只是自己身边的人都洗涤得清清爽爽的,看着愉快。
纪蕴舒了口气,有些碍难拗口地问:“然然……我就想问你……这个,我在你心里……是不是跟别人……呃,跟别人不同?”
“你是你,你当然跟别人不同啊。”
“呃,我不是问那个意思……我是问,我在你心里……有没有跟别人不同?”
“当然不同,你是阿蕴,就算再久不见,我也不会把你跟别人搞混!”
纪蕴最后再挣扎道:“不不不,我是问,在你心里……你对我的感觉……是不是跟对别人不同?”
“当然是不同的。每个人给我的感觉都不一样,我对每个人的感觉也不一样。阿蕴,你这么问,好奇怪呃。”
尽管安然每一个回答都是肯定的,但却不是纪蕴想要的回答。他想了一阵子,终是颓然地放弃了。
他想,安然才十二岁,还小呢,还不曾醒事,大约还不能明白他的心思。他怕再问下去,问得太直白了,会吓到安然,会被安然把他当成李子实一路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