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下着小雪,吹来的寒风里也带着股浓重的血腥气。
老实说,安然完全不知道其他配军不动手搬动尸体,却猫着腰,在尸堆间转来转去,东瞅西瞅的瞅个啥?不是说好的打扫战场吗?
不过安然没问,只是照着其他配军的样子学,一边作呕,一边装模作样去翻一具唐军士兵的尸体。
那唐军尸体压着一具番突尸体,安然刚把唐军尸体翻开,冷不防那具番突人的尸体忽然一个暴起,手里挥着柄长刀朝安然砍去!
安然到底练了那么多年的舞蹈,反应迅速,动作敏捷,都不是常人可比的,一惊之下,生死之际,安然凭着本能,一头仰面倒了下,倒下之后立即往右一滚。
眼看得避无可避的一刀,将要斩上安然左腰。只听得“当”地一声,番突人的刀并没有破体而入,似乎被安然身上什么东西挡住了。安然滚出老远,惊魂未定地直喘气。
真真是千钧一发,寒毛根根倒竖!
安然想不到,打扫个战场,他也要在生死之间走个来回,他这流年有多不利呀!
等安然喘息稍定,回过神来时,早已经有附近的兵卒赶过来,各挺兵器,“扑扑扑”几下,把那番突人刺成了真正尸体。
安然摸了摸自己左腰刚被砍的地方,那里的衣服里别着那把鸳鸯双剑。想是被双剑的剑鞘一挡,番突人的刀才没有把他拦腰砍成两截。
这么近的距离,那么分明地看见长枪长刀捅进肉体里,又“噗”地一声拔-出来,连细节都看得清清楚楚,安然躺在地上,掐着自己的脖子,使劲干呕。
郭什长走到安然身边,一把把他从地上拎起来:“吐个屁!跟着我,干活!”
安然便紧跟着郭什长。但是郭什长也没有去拖尸体,而是跟其他配军一样,小心迅速地游走在尸体之间,基本每个尸体都会伸手摸一把。
安然渐渐看出了门道,原来郭什长是在掏这些尸体的衣兜衣袋,他是掏他们放在身上的吃的和值钱的东西。而且不分敌我,所有尸体都掏。
安然渐渐地看出来了,出来打扫战场的兵卒,散得很开,但很平均,大约是默认每一个人,搜一片区域的尸体,当然搜得快的,还可以去搜别人区域的尸体,反正没有划定界线。郭什长带着安然,就把本该安然的区域接收了。
把尸体上吃的和值钱的东西先搜罗一空,归己所有,然后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打扫战场。大约这也是为什么打扫战场还需要争取的原因。
郭什长从一具番突人尸体上搜出巴掌大一块半生半熟的肉,当即就拿刀把肉切成几小块,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还递了一块给安然。安然正在干呕,哪有胃口?郭什长便老实不客气地全都吃了。
郭什长也搜到几件小银饰,碎银,铜板等物,本要分给安然一点,安然又不缺钱,没有要。
第一遍搜查也有危险,就像安然刚才遇到的那样。番突人十分骁勇狠厉,那些受了重伤,没能跟队伍一起撤退的番突人,只要没断气,就会拼死一击,死也要拖个唐人垫背。
因此,第一遍搜查除了搜东西外,还要观查敌人死绝没有,没死绝就要补一刀。关键,补这一刀,也是有军功的!
搜完第一遍之后,第二遍主要是把唐军中受伤未死的赶紧送回城去。
送完受伤的,接下来把敌我双方的尸体分开,唐军尸体送回城去,等着让人辩认,然后一起焚烧,再然后一个瓦罐装一捧骨灰,送回死难者家乡。
敌军尸体要扒了外衣,扔在城外,番突人若不来收尸,很快就会被逡巡在城外的狼群野兽啃噬成白骨,等到春季,土地解冻了,随便挖个坑,把残渣剩骨埋了就是。
番突人的外衣往往穿的是皮革或皮裘,十分保暖,重新硝制拼结,裁剪缝纫之后,发给战兵或征兵穿。配军们想穿从尸体上扒下来的衣服还不够格。
处理完人的尸体,跟着是战马。能用的战马养好伤继续用,伤重和死亡的战马,拉回去吃肉,一点也不能浪费了。
再然后是物资回收。所有好的烂的铁器和木器以及箭矢,都要回收回城,连没有破碎成渣,尚可一用的礌石,都要回收回城里,准备再用。
打扫完战场,战场上,除了残留下很多血污,以及一些过于破碎的物品外,基本上会打扫得很干净,不会再留下任何有用的东西。
多下几场雪,曾经死亡在晋江城下的那么多条性命,就在天地间完全消失了。
打扫战场的工作繁琐而劳累,战兵和征兵都不屑于做,然而,为了能得到格外的食物和财物,民伕和配军会争夺这项工作。
人在自然法则和社会法则双重压力之下,显得那么渺小而卑微。不是所有人,都活得有尊严。
郭什长在城墙下,找到了他们十人队里,那个叫全子的男子,那人已经成了血肉模糊,面目全非,肢体不全的一团,死状非常惨烈。
安然完全认不出来,看着尸体,又忍不住捂着嘴开始干呕。
但郭什长他们跟全子朝夕相处了几年,一眼就认了出来,把他抬回了城。他是配军,就算战死了,也拿不到官府放发的抚恤金,甚至不能分到一捧骨灰,官府最多把他的死讯传递回去。
他如果立得有军功,会把他的军功兑换成金钱,跟他的死讯一起捎回去,这算是军营里的铁律:昧什么也不能昧掉兵卒的军功。至于金钱在路上会不会被别的官吏盘剥,那又是另说了。
所有的清理工作都是靠兵卒们像蚂蚁搬家一样,一点一点搬回城,没有板车,没有箩筐这些工具,全靠兵卒们的双手双脚。
直到天光大亮,清理工作才结束。安然累得连饭都不想吃,直接回营房倒下就睡了。
然而,安然睡得一点不安稳,恍然间,脑子里总是闪过成百上千的人在城头厮杀的画面,回响着厮杀的声音。
好几次,梦到自己被敌人一刀砍成两半,他惊叫着醒过来,喘着粗气左右一顾,才发现其他人都睡得死死的,十分安稳,好像根本没发生过战事。
午后,安然便被叫起来,昨晚打了半天,城墙有多处砖石松动和破损,要尽快修补起来,以便迎接下一次战斗。
阿辰一直守在配所辕门外,看见安然等人平安出来,才放了心。他因是平民,不能上城头,一直担心着安然。
阿辰跟着配军们一起去修城墙,他给每人都发了个冷掉的肉馒头。想不到队伍里少了三个人,一个死掉了,两个伤了。
阿辰偷偷叮嘱安然:以后再遇到战事,莫要傻啦吧唧地跑来跑去运送作战物资,只管找个没人看见的地方躲起来。
他说:“活下来,坚持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嗯。”安然应着,心头却在想:“这样活下来,有什么意思呢?”
那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天两夜,次日,也就是初三,安然来修城墙,凭着城垛往下一望,下面白茫茫一片,甚是干净。
这天安然等人收工回到营房,配所所吏祁大人亲自过来:“哪一位是安子慕安公子?”语气甚是客气。
安然心头一个“咯噔”,硬着头皮回道:“我便是。”他跟别人不同,始终不肯卑微地自称“小人”。
祁所吏道:“跟我来。”
第149章 晋江司马风采胜昔
第149章:晋江司马风采胜昔
作者:天际驱驰
祁所吏竟带着安然出了配所大营, 前后都有兵卒簇拥着,在晋江城里七弯八拐地走了很长一段路,进了一个大宅子, 跟守在门边的仆役道:“烦请通禀杜司马大人, 他叫下官找的人, 下官带来了。”
仆役飞快去跑进去报信, 不多时,从宅子里跑出来一个剑眉朗目, 笑得一脸温暖和熙的武服青年,叫道:“安子慕!”
然而,当然看向安然时,却怔了怔,他想不到安然会落魄到如此邋遢的地步, 这样的安然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但他只是略略停顿了一下,还是向安然跑过去, 张开双臂,准备给安然一个大大拥抱。
安然想不到会在这里看见杜宁启杜子瑾,听祁所吏之言,似乎杜宁启还是晋江城掌管军营的司马大人。
曾经, 他们是平起平坐的朋友, 就算安然的官职低微,他也并不觉得低人一等。那时候,他们无忧无虑,恣意挥洒着他们的青春, 垂钓赌酒, 纵情欢笑。
可如今,他成了被充军过来的配军, 一身的邋遢肮脏,臭气薰人,落魄消沉,而杜宁启却成了从六品晋江司马,风采更胜往昔。
他们的地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安然羞见故人,也不愿意让杜宁启看见如此的自己,希望在杜宁启心头保有原先自己的形象,想保有自己最后一丝自尊。
大约,人在困苦逆境中,便特别脆弱敏感。杜宁启看见自己后,那微微的一个停顿,却大大刺伤了安然的心。
杜宁启看见自己如此落魄肮脏,分明怕自己弄脏他的衣服,脚下才会有停顿,大约是念着他们往日的情份,才会在一顿之后,继续向自己拥抱过来。
安然宁愿被杜宁启看不起,也不愿意接受杜宁启的怜悯。他再落魄沉沦,在他内心深处,还保有着那么一丝丝宁折不弯的骄傲。
于是,安然在杜宁启跑过来拥抱自己之时,退后了一步,然后转身就往外跑狂奔,他不要在这个时候看见从前的好友,他丢不起这个脸!
杜宁启见安然居然转身就往外面逃去,他又有些疑惑了,难道他认错人了?然而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就明白了:这人一定是安然!如果认错了人,最多站着不动,逃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