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宁启没去想安然为什么要逃,他一边加速追了出去,一边叫道:“子慕,站住,你逃什么?”
杜宁启这一追,他身边的侍卫们便一起发动,叫道:“快拦住,别叫人逃了!”
安然刚跑到门口,就被应声而动的侍卫给当头一挡,安然还想从他们身边绕过去,两个侍卫哪里会让安然逃了,几下就把安然擒下,反剪了双臂,把身体压着跪伏在地上。
杜宁启哪里会让安然受辱,慌忙叫道:“快放开,是我朋友!”
侍卫一放,安然跳起身又要跑,早被杜宁启几个大踏步冲上去,一把揪住安然的领脖子,把他拽了回来,问道:“子慕,你逃什么?我是子瑾呀,你没认出我来?”
安然侧着脸,又抬手遮挡着脸,道:“大人认错人了。”
那清澈清扬清越的嗓音,分明就是安然的嗓音呀,唱歌那么好听,在整个洛城,杜宁启还没有听过比安然更好听的嗓音了,他怎么会认错呢?
他顾不得安然身上的腌臜和馊臭,又生怕自己一松手,安然又要跑,只转动手臂,把安然的脸拧向自己。他倒要看看,难不成真是自己认错了人?嘴里说道:“认错了?我看看!”
安然拼命抗拒着把脸转向杜宁启,拿胳膊使劲遮挡自己的脸,只一句话:“大人认错人了。”
杜宁启虽不是像纪蕴那种,打小习武练武,可也是行武出身,很轻易就把安然的胳膊压了下去。就算只看到一个污脏的侧颜,杜宁启也很肯定自己手上抓着的就是安然无疑,他失笑道:“子慕,别闹了,跟我进去,咱们好好说话。”
杜宁启扯着安然的胳膊就想往厅里走,安然却个像个小孩子似的,拿另一只手死死扒住门框,叫道:“我不认得你,我不进去!”
安然哪里扯得过杜宁启,不几下就被杜宁启扯着住厅上去。安然奋力抵抗着往外挣扎,他又是委屈,又是酸楚,还满是羞耻,心头一急,眼泪便忍不住流了下来,叫道:“子……你不要逼我!我真不认识你!”
安然这一叫,声音中不免带着几分哭腔,杜宁启这才觉得安然不愿意跟他相认叙旧,真不是跟他开玩笑,真不是闹着玩的,连忙住了手,满是疑惑地道:“你有什么难处,跟我说,在这晋江城里,还没有我管不了的事。”
安然只管背对着杜宁启,道:“放我回去。”
“回洛城?可你是配军唉,这个我办不到。”
安然无比憋屈,无比羞惭,但又不能不说:“放我回配所。”
杜宁启还想说什么,可他又找不到话可说,只得慢慢松了手,放开安然,说道:“子慕,我不强迫你,不过你要记住,不管什么事,你都可以来找我!”又加上一句:“一定要来找我!”
安然没有说话,更没有回头看一眼杜宁启,便跑了出去。他这副样子,便是在杜宁启面前多呆片刻,他都觉得难受难过。
祁所吏本要跟出去,被杜宁启叫住了,便一挥手叫自己的手下追出去,他自己十分恭谨地朝杜宁启一揖手:“司马大人请吩咐。”
杜宁启道:“那个人,你多照看着。”想着安然连自己的照顾都不肯接受,又怎么肯接受配所的特别照顾,如果自己硬要让配所对安然特别照顾,只怕倒让安然越发不自在,又改口道:“也不用特别照顾他,若他有什么需求,或他跟人发生争端,你偏向他些。你要是觉得为难,可来找我。”最后又补充道:“他若想见我,你可随时带他来,随时!”
祁所吏应着,退了出去,追上自己的手下,又带着安然返回军营配所。
他从头到尾旁观了安然跟杜宁启相见的情景,他自然看得出来,安然跟杜宁启的关系必定非同一般。只不明白安然为什么不接受杜宁启的照顾?
祁所吏相信,只要安然愿意,凭杜宁启一句话,安然就可以离开肮脏污秽的配所,离开馊臭拥挤的配军营房,住进宽敞明亮干净整洁的司马府,还能吃上白米白面,果蔬鱼肉。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为什么安然会拒绝?连人都不肯相认?
早在安然被解递到配所之前,便由配所所丞何大人出面,叫配所里的官吏们不管是谁,只要遇到从洛城解递过来的一位姓安的犯人,就要给予照顾。
押解官带着安然来办交接手续时,恰好是祁所吏办的。正是因为事先得到上司的指示,他才把安然安排到郭什长那个全是充军四五年的老配军队伍里。
一般新来的配军都会分配跟新配军组队,然后把最脏最累最重最危险的活计派给这些新配军。
通常新来的配军,能熬过两年而活下来的,不足半数。只有值得信任的老配军,才会有比较固定而轻巧的活计,行动之际也比较松散,不会被看管得死死的。
有这么多人关注关照着安然。祁所吏把安然带回营房时,心头已经对安然另眼相看了。
安然回到营房中,大家已经吃过晚饭了。在配所,错过饭点,就是错过了,安然只得饿着,倒头睡下。
每天修理加固城墙,所干的体力活并不比以前练舞更累,安然仗着年轻,身体强健,也还累得下来,只是心情低沉压抑得紧,觉得心累,每天都睡得挺沉的,然后一觉到睡到天亮。再然后又开始日复一日的劳作。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日两餐,生活很有规律。然而,这种生活,让人看不到半点希望,仿佛就为了漫无目的地活着。
这晚没吃晚饭,半夜里,安然意外被饿醒过来,然后脑子里总是不断地东想西想,怎么也睡不着了,到后面,安然索性披衣起来,打开营门,走了出去。
门外小雪早已经停了,但因天气寒冷,一地的雪,平平铺地校场上,看上去洁白而松软。安然在雪光的掩映下,漫无目的地走了出去,听着脚踩着浮雪,“咯吱咯吱”的声音,说不出是种什么感受。
安然不知不觉间,走上了校场一边的高台。高台上,也是一片洁白,早已经看不出上面曾砍了不少人。
安然走到高台边,看向下面的校场。有种十分熟悉的感觉:很多次,他就这么站在舞台上,俯视着台下的观众。
以前每当登上舞台,他总是很有表演欲望,想向观众们展现自己的舞蹈,想把自己领悟的意境,通过舞蹈,传递给观众。观众喜欢或理解了,就是对他最好的回报。
可如今,安然只是怔怔地看向台下,心头感觉不到想要一舞的欲望。
舞蹈呀,仿佛已经是很久远以前的事情了,久到他都觉得荒疏了。
安然轻轻叹了一声,心头满是惆怅和迷惘。他还不想回营房去,便把台上的积雪踢开一块地方,索性坐了下来。
随后安然一仰头,意外地看见湛蓝色的夜空里,繁星闪烁,清透明净的背景下,那些大大小小的星星,显得格外璀灿,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把它们摘下来一般。
安然还真的伸出手去,想像着自己的手指,轻轻拨弄着星星玩耍,就像穿越前小时候,拨动水里的玻璃弹珠玩耍一般。
不知道为什么,安然心头无端端地流淌过一句歌词:“让我实现一生的抱负,摘下梦中满天星,崎岖里的少年抬头来,向青天深处笑一声……”
安然恍恍惚惚地记起,那是自己很久以前唱过的歌,跳过的舞。
第150章 充军第一年的冬天
第150章:充军第一年的冬天
作者:天际驱驰
那句歌词那么熟悉, 安然还记得,他在很久以前唱过,随后的歌词, 就像流水一般, 在安然心头淌过:
“……我要发誓把美丽拥抱, 摘下闪闪满天星。
俗世翩翩少年歌一曲, 把心声写给青山听。”
熟悉的歌曲和歌词在心头流过,安然不自觉地轻轻哼唱出来:
“漫漫长路远, 冷冷幽梦清,雪里一片清静。
可笑我在独行,要找天边的星。
有我美梦作伴,不怕伶仃,冷眼看世间情。
万水千山独行, 找我登天路径。”
安然沉浸在歌曲的哼唱中,他不再着力于只展现歌声融合进曲调的美妙感觉, 他轻轻哼唱着,更多的是在思索歌词的含义。
没有经受过挫折的人,没有丰富的人生阅历的人,不是那种对未来始终充满着理然和希望的人, 不是坚定地追求着自己目标的人, 写不出这样的歌词吧?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自己在岁考中演绎这首歌时,对这首歌的理解, 真是太肤浅了。哼唱完了歌曲, 安然仍是怔怔的出神,只觉得心头说不出的难受。
“唱得真好听。”
安然冷不防听到有人在自己身边说出这句话, 吓得浑身一颤,差点摔倒在地上,抬头去看,却见郭什长也站在高台上。
想是他想事想得出神,竟没有听见郭什长走过来的动静。不过见郭什长神色平静,知道郭什长没有责怪自己半夜跑出营房的意思,便放了心,呼出一口气,又把目光放空,看着白茫茫一片的校场。
郭什长把安然身边的积雪踢开,在他身边随意坐了下去,说道:“想不到你唱歌这么好听,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好听的歌声。”
他其实是个庄稼汉子,二十多岁就被发配过来了,在这里熬了十几个年头,除了山歌,从来没听过青楼伎坊的歌伎们唱的歌,更没有听过安然这样的唱歌方式。
他没有比较,只是觉得那歌声,仿佛带着一股魔幻般的力量,抚平了他的怒意和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