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以前阴沉孤僻的小皇帝,她显得乖巧许多,纵然这种乖巧不应是一位国君所有,一些朝臣心中还是感到莫名欣慰。
起码陛下肯听了,不是吗?
如此露出笑意的他们,没过多久就看到小皇帝窝在龙椅上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屋顶投下的阳光使殿内通透无比,细看之下还能看到天子脸颊细小的茸毛,乌黑的眼睫和微微弯起的唇角,确实乖得很。
看那惬意悠然的姿态,做的定还是个美梦。
“……”文相沉默了下,转身道,“议事声音小些。”
……行罢。
作为一个不合格的旁听者,云姜醒来时,不出意料收到了文相幽幽的视线,带些怨念。
含光殿朝臣皆已告退,只剩下宫侍还有他们二人而已。
“我昨夜没睡好。”云姜沉稳道,脸皮丝毫不红。·
文相微不可闻叹了口气,并不反驳,“陛下方才在朝堂上突然开口,是否对黄金一案有想法?”
他敏锐地感觉到云姜有话未说。
云姜嗯了声,“我只是想,虽是山匪劫掠黄金,但也不能简单视为山匪作乱罢。官银押运存放素来隐秘,他们怎么知道的,其中内由难道不是要派专擅查案的人去查探一番么。”
文相颔首,“陛下所言,朝堂中其实也早有议论,所以才会派周骑尉前往,他此前在大理寺当过差。”
原来周赟还在大理寺待过。
“他毕竟只有一人,心不可二用。”云姜不紧不慢道,“如果匪剿了,官银少了,他也未必查得出,追得回。”
文相瞬间捕捉到了她话中的未言之意,这话可不只是在担心周赟不够细心。
他思忖下略有惊诧,百密一疏,他们确实没考虑到这个问题。
假如有人趁机想对这批官银做甚么,或者周赟监守自盗,也不是不可能。
文相沉吟,“臣明白了。”
他明白了就好,云姜并不管他怎么做,转瞬就把此事抛在了脑后。
文相看她的眼神却颇为复杂,作为看着小皇帝长大的人,他从来就知道这孩子聪慧,毕竟幼时就能将治国论倒背如流的人,怎么可能真的蠢笨。
看来陛下一直就有意藏拙……
文相定了定心,遣退其余人,将思考许久的方法说出,“上次陛下说的事,臣已经有了些主意,陛下听听,看看如何。”
“嗯,请说。”
“陛下的身份既不能暴露,也无法长久伪装下去,为今之计,只有尽早退位。”文相道,“待时机合适,陛下可从宗室寻人过继,储君确定后再以身体为由,提前退位。”
反正天下皆知小皇帝的身体,有了储君,他要退位也反对不了甚么。
文相的建议,云姜也思考过,她点头示意他继续。
“如今宗室中,最适合过继的便是诚王的子嗣,但臣认为此举并不妥当。”文相微微皱眉,“若是立诚王之子为储君,恐怕多生是非……”
儿子要当皇帝,老子却是王爷。就算诚王没那个心思,也要生出几分想法。
“除了诚王,还有嘉王,但嘉王年纪太小,立为皇太弟不是不可,只怕阴氏会阻拦。”
嘉王是先帝驾崩那年有的小皇子,如今不过六岁,他年纪虽小,但已经出宫建府和母妃生活在一块儿。嘉王母妃的娘家郭氏也是不容小觑的世家,而且郭氏还不见得愿意淌这趟浑水。
所以文相认为,最好是从已经出嫁的那几位公主那里选,这涉及到的问题,却一点都不比前面几个少。
其实,还有什么人选,会比陛下自己所出的更好呢?
但思及面前人对自己说那些话时的目光,文相到最后,还是没把这个最合适的办法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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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文相提出的建议,云姜只说好,最后道:“具体过继哪个,到时候相国告诉我就行,只是希望尽快些。”
当真十分信任他,也是当真不想当这个皇帝。
文相不由又生出复杂的感触,可惜了,怎么偏偏就……
不管他如何感慨,事实既定不可更改。文相理好心绪,关切道:“寻医一事也有了眉目,陛下切记保重龙体。”
他想起这段时日听到的小皇帝懒散之事,许多人都叫他多管管陛下,便忍不住笑了笑,“凡事一概以您高兴为主,不必顾虑那么多。”
留下这么一句话,文相便离宫了,却是一字未提他与阴氏的暗中争斗。
云姜仍待了会儿,忽而也笑了。
座下龙椅宽大冰冷,祥龙浮雕于椅背和把手随处可见,华美却并不舒适。
她从来就不觉得这把椅子好,亲自坐上来后更是如此,但文相,却让她看到了不一样的人心。
回到轮椅上,云姜由人推着回了大明宫。
天子寝宫名为大明宫,居所为香阁。屋如其名,香阁周围花草相宜,庭木葳蕤,即便是深秋亦不减翠色,附近有一池名朝,周围时刻水汽氤氲,宛若仙境。
将香阁布置得如此,就是为了方便天子休养。
入了宫,云姜自己转动轮椅,发现朝池边蹲了个人,宛若雕像,一动不动。
七巧掩唇,“陛下,是您带回来的那个小马奴,索性他也无事做,今儿一早就蹲着了。”
池子有甚么好看的?云姜过去一看,发现阿井是盯着池子里的鱼双眼发光,垂涎三尺。
“他没用朝食么?”
“用了呀,吃得还可多呢,三人份的量都叫他吃了。”
此刻快到午时,怕是又饿了,马场管事说过,阿井饭量极大。
云姜唤了声,“阿井。”
没有反应,她再唤一声,人才动了动,转身看来,登时目光更亮,差点没直接扑过来。
“陛,下!”
他说话不大流利,应当是智力受损也影响了言语,但显然还记得面前人曾给过自己两块糖,把自己带到了这里。
炙热真诚的目光就像小狗,几乎要摇尾乞怜。
阿井自小被驯养成宫奴,智力又如孩童,奴性便深植心底,他这个表现,云姜并不奇怪。
但她要的,不仅如此。
“给他洗一洗换身衣裳,梳好发。”视线掠过,云姜操控轮椅入殿,“摆膳时再把人带来。”
早朝刚过,离午膳还有一个多时辰,云姜顺便又着人传卫息进宫,等待期间便摆弄起了笔墨。
她会的极多,无论琴棋书画、骑射舞剑,只不过有些极为精通,有些是粗粗涉猎。曾经这是她身份使然必须要学的东西,如今正好作为打发时辰的兴趣。
云姜父亲爱棋,闲在家中时,便喜欢与人在棋盘厮杀。
他道,对弈中可看出此人心性、手段,或擅于隐忍一击必杀,或急攻进取激烈而直接。无论你喜欢或厌恶一人,想了解他,都可约他手谈一局。
父亲最喜欢找的人,便是魏隐。
摆好墨玉盘,云姜左右手对弈,慢悠悠地下棋,偶尔品一口香茗。
因在寝宫,她并未以冠束发,乌发随手用一条青布缚起,衣袍宽大,整个人懒洋洋又舒适。
像是哪家不理世事的矜贵小公子。卫息踏入殿中,望入此景时便是这个想法。
“陛下。”行过礼,他被云姜抬手招去,“会下棋吗?”
“略通一二。”
“嗯,那就帮我落子。”
卫息本以为要找自己下棋,没想到是这个要求,短暂的停顿后立刻应下。
虽是左右手,但云姜并没有用明显不同的风格对弈,两方都下得很慢且极具耐心,像是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在下棋,你围我一子,我吞你两子。
七巧奉了食盒来喂零食,云姜就靠着椅背张嘴,偶尔睁眼望一下棋盘,思索半天再让卫息落子。
她这堕落享受的模样大明宫里的宫人早习惯了,卫息却第一次见,眉头微微皱了下,很快又松开。
他静默地举旗,落子。
须臾,云姜随口一问,“卫校尉成婚了吗?”
“还未。”
“可有婚配?”
“已有婚约。”卫息一顿,“一年后成婚。”
“哦?”云姜看他一眼,“是哪家的?”
卫息诚实回,“母亲为我所定,是乔氏表妹。”
他说的乔氏,是他母亲的娘家。卫息外祖家势力甚微,这个表妹更是早早失了怙恃,暗地有克父克母的名声,很不好说亲。
他母亲怜惜这个侄女,将其接进府中养了段时日生出感情,便有了结亲的想法。
卫氏本就不用靠姻亲壮大,卫烈对此不曾反对,卫息也没甚么意见,这桩亲事就这么定下了。
谁不说乔氏女好运气,高攀上了卫家。但她还真不是个知恩图报的,书中卫息突然失态,险些冒犯子玉,其中便有她的手笔。
云姜想到这一事,便问了几句,得知婚约已经定下,便也不曾说什么,道了句祝福后就继续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