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盘棋,慢悠悠下了半个时辰,直到午膳开始。
云姜留了卫息用膳,二人分别落座,宫婢终于领着焕然一新的阿井出现。
经过梳洗更衣,他乱糟糟的头发被齐齐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眉长而秀气,眼型上宽下窄,鼻梁高挺,唇珠饱满,本是极为清隽的长相,却因双眸中懵懂的光芒,瞬间变得憨实起来。
七巧夸赞,“阿井收拾好了,竟也很是好看呢。”
阿井似听懂了,露出笑容,这笑也是对着云姜。
他智力不够,却像野兽一样敏锐地知道谁才是决定他命运的那个人。
“给你改个名。”云姜道,“既然生得眉清目秀,就叫子扬。”
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来喜听着,觉得的确是个符合他的好名字,看来陛下确实挺喜欢这个宫奴。
开始用膳后,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想法。
云姜着人另给子扬备了膳,就在旁边的小案上,含笑道:“知道你与其他人一同吃不饱,在这可多用些。”
子扬极为高兴,有模有样地结巴说了句谢恩后,就飞快把碗放到了地上,脸凑过去。
其他人皱眉,云姜毫不意外。子扬一直被人捉弄,早就只会野狗般舔食。
“把碗踢了。”她道。
侍卫上前一步,一脚踢翻瓷碗,饭菜倾倒,碗也碎了一块。
子扬立刻发出低嚎,对着侍卫叫了几声,正欲攻击,但马上发现了命令是谁发的,才不甘地望着那饭菜,作势一扑,就要继续去吃。
“继续。”
侍卫连忙伸手去挡,但子扬力气极大,他差点被扭得骨折,用上武力才制住人。
“把饭菜打扫干净,再盛一碗。”
随着云姜的吩咐,子扬面前很快又多了一碗丰盛的饭菜,他顿时停住挣扎的动作,疑惑看去。
“嗯,是你的。”云姜仍是很温和的模样。
子扬将信将疑,又将碗放到地面,这次他多看了一眼云姜,瞥见她皱起眉头,慢慢意识到什么,试探地把碗放回了案上,得到一个鼓励的笑容。
子扬一开心,就要把头扑进去,然后得到了上一碗同样的结果。
这次,云姜是要教他用筷。
但用筷何其难,多少孩童也是学了许久才会的,何况子扬这种素来像野兽一样活着的智力有缺者。
几个来回,子扬挣扎下又变得狼狈不堪,额头因为撞柱变得青紫,浑身都有伤,饶是如此,双眼还紧紧盯着那倒地的饭食。
七巧不忍心,“陛下,此事可以慢慢教,要不……就让他先吃了这顿罢?”
“不行。”云姜慢条斯理地用了一筷鱼肉,“学不会,就不要吃了。”
闻言,子扬浑身一抖,可怜巴巴地望了眼云姜,双目含有泪光。但云姜依然不为所动,冷酷至极。
卫息望着此景,并不像其他人认为陛下是在戏耍这个宫奴。他似乎想到了甚么,若有所思。
在云姜慢慢用膳时,子扬很犹豫地望了望,终于因腹中饥饿和打不过这些侍卫,认真琢磨起了如何用筷。
他很笨拙,比寻常孩童还要笨几分,所以当云姜快用好膳时,才终于颤颤巍巍地学会了用筷夹菜不再掉落。
便是瞧不上他的宫人,都忍不住为他高兴。
一碗热腾腾的饭菜再次摆在了子扬面前,他先是像之前般高兴,第二反应则是反射性般看向云姜。
云姜不言不语。
子扬试探性吃了一口,又看一眼云姜,果不其然,那饭又被她叫人给踢了。
其他人震惊或同情之时,子扬竟然没再愤怒了,他又笨拙地试探了几次,终于在某次灵光一闪,对给他端饭之人摇头,随后把碗拿起,放到了云姜面前。
云姜看着他,他眼里满是讨好,完全没有被戏耍了这么多次的怨恨。
这样的乖巧让她微微莞尔,复端起碗,递到了子扬手中,“好了,吃罢。”
她这一声,像是某种特赦,子扬瞬间领会了,拿起筷子坐回小案,开始大口吃起来。
卫息也终于看明白,陛下是用这种方法让子扬学会,不是陛下亲自给的饭,他都不能吃。
这是驯兽的方式,陛下用来驯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学习姜姜,浪费粮食是可耻的!
第10章
在大明宫众人的注视下,子扬连续添了八碗饭菜,每次都堆成了尖。
他第一次吃得这么饱,不由露出满足的笑,双眼重新变得亮晶晶,憨态可掬。
云姜随手点了个侍卫,“你再和他比试一次,禁用武器,除此之外都不用顾忌。”
有了之前的经验,侍卫对子扬不敢小觑,带他去了宽敞的院子。
担心子扬不懂,他们尽量浅显直白地解释了遍,总算让他了解意思。
吃饱的子扬很好说话,听懂这是云姜的命令后更是连连点头,不大流利地蹦出几个“好”字。
能够守护天子安危的侍卫自然都是佼佼者,无论体格、武力、对敌经验都远胜常人。子扬的优势在天生的一个力字,饱腹后的他甚至能单手举起大石,走来走去的模样极为轻松。
“陛下离远些,子扬不知轻重,谨防伤到您。”卫息提醒。
“嗯。”云姜左右环顾,问他,“你会飞吗?”
卫息微怔,“什么?”
“便是话本中的飞檐走壁,凌波微步。”
如果不是小皇帝问话的神情太诚恳,卫息都觉得她是在故意捉弄自己,想了想还是认真回,“不会,臣只能借力奔跃。”
“那上殿顶应该不成问题了。”云姜手一指,“带我上去罢,高处视野好,也安全。”
“是。”
卫息身形修长,相貌俊朗,若只从外表看,就像个饱读诗书的儒生。
唯有靠近他,才能感受到他衣衫下紧实的肌肉与扑面而来的悍勇。
这点却不像他的父亲卫烈,所有人都能直观看出卫烈的强势,而卫息习惯深藏于内。
“陛下,冒犯了。”
卫息弯腰从轮椅上横抱起云姜,起身借墙壁一跃,便上了屋檐,再跳,已然停留在了殿顶。
殿顶自有平坦处,他把云姜稳稳放下,随后护在了身边。
如果有这么一位贴身护卫,似乎很方便。这个念头在云姜脑中一闪而过,很快视线就转向了院内。
子扬对卫息这三两步跃上殿顶的功夫很是好奇,睁大眼望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低过头和侍卫过招。
他用的是蛮力,侍卫则用巧劲,走位极为灵活,他知道如果稍有不慎被子扬抓住,便会付出巨大的代价。
这样的“打架”是子扬未曾经历过的,他像是被戏耍的猴儿,对方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一会儿闪避,一会儿出拳,打得他晕头转向,怒从心起。
终于在一刻钟后,子扬逮住时机,哇哇大叫一声猛地向前冲去,顶住侍卫小腹,把他整个人举了起来,往下狠狠一摔——
宫婢齐齐惊叫起来,卫息眉头猛地一跳,瞬间向前迈了一步,但他显然是赶不上的。
侍卫被重重砸在了地上,登时腹部剧痛,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来。
子扬仍不知足,再次把人高高举起,正要再砸时,卫息已经迅速落地,和另一个侍卫一起制住了他。
茫然地看了周围一圈,子扬龇牙大叫,显然很是不满。
“怎么样?”卫息问那侍卫。
侍卫摇摇头,“一点小内伤。”
他勉强笑道:“还好只砸了一下,再来一次卑职可真要经受不住了。”
直面子扬的他能感到那力量就像横冲直撞的蛮牛,有如千斤之重,哪有血肉之躯能挡住。
“去传太医。”云姜仍未动弹,声音从上方遥遥传来,“这是因朕受伤,伤养好前,不用来当值了。”
“谢陛下恩典。”
卫息抬首,殿顶的少年天子逆光而坐,看不清神情,明明发出的是一道温情的赦令,他却没有从那话语里听出任何起伏。
望着侍卫被扶去看伤,卫息沉默无言地去将云姜带回地面,又看着她夸奖了子扬,赏了一份糕点,让他去外面守门。
子扬喜不自禁,手舞足蹈的模样再天真不过,丝毫看不出方才暴戾的模样。
日头正晒,看了一场戏,云姜也有些乏了,便自己慢悠悠转着轮椅回屋。
挑起门帘时,她才看见身后一道斜长的影子,卫息还一直跟着,“你怎么还在?”
“陛下未让臣走。”
“现在可以走了。”
卫息一时未动,半晌问,“陛下要留子扬在身边?”
“他很厉害,很乖。”云姜头也不回地转进了内屋,“你方才也看见了,寻常人不是对手。”
训练有素的御前侍卫一对一都很难取胜,天赋的确无与伦比。卫息承认这点,但,“他太危险了。”
“陛下,驯养猛兽确实很不错,但所有驯兽人,都要做好被反噬的准备。”
在卫息看来,宁愿在陛下身边多放些人,也不能留一个危险的子扬。他如孩童般,任性又天真,完全凭本|能行事,根本不懂陛下的重要性,更不知道何为忠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