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隐的表现,正如看到许久未见的长辈,亲切不失尊重,“上次一别,已有十四年。见伯父安好,见微便也心安了。”
翁翡言,“你逢年节必备重礼,有心了,即便身不在同处又有何妨,男子立业是应该的。”
“我今日来,主要是看看重达侄儿,再来,顺便有件事与王爷说一说。”两人寒暄几句后,翁翡就如此说。
他示意高老父站上前来,“这是沧州有名的义商高乐,如今各地知名的沧州商行便是他主管。我与他先父有些旧情,他言和王爷有些误会,我便叫他来直接说个清楚。”
翁朝作为牵线的工具人,并不言语。
魏隐“哦?”一声,迅速理解了翁翡这话的含义,便淡淡点头,“我都不知和高当家有误会,不妨说来听听。”
大约是有了翁翡做底气,又见魏隐此时神情不算冷酷,高老父鼓起勇气,从他望子成龙以致被小人所骗,买下了试题说起。他言,东窗事发后一家人都很后悔,几次想到官府主动坦白,又惧怕重罚,前后为难之际,妻弟听说了他们的担忧,竟使银子买通了当地恶霸,想教训钦差一顿,才有了魏隐等人遇刺一事。
对此,魏隐眉头都没抬一下,示意他继续。
高老父咕噜一下咽了口口水,继续按照翁翡教的话说,“小民自知有罪,其一不该鬼迷心窍买下科举试题,其二没有管教好家人以致各位贵人受惊。小民愿散尽家财,为国库尽微薄之力,不求罪责全消,只求留小民全家一个活路。”
说着说着他心中发苦,去求翁翡时也不是没想过恐怕要费去不少财产,没想到是全部都没了。可是对方条分缕析地与他说明,刺杀钦差就是死路一条,能不能用这些保住他全家的命,还不一定。
银子可以再赚,命肯定更胜一筹,能做到这样大的家业,高老父自然不会缺乏孤注一掷的勇气。
屋内静默了会儿,魏隐方不紧不慢开口,“此事涉及的并非我一人,我也不好做主,不过……你既主动坦白,认罪届时我也会与他们说清,从轻处罚。”
这么几句话,高老父就感激涕零,连连躬身不止。翁朝却在心中一声冷笑,他可是听出了其中的意思,叔父那几句介绍,分明就是字字指向高家家财,恐怕魏隐也是明白这潜藏的含义,才这么轻松答应了高乐。
翁朝顿时明白了过来,这二人哪里是像他想的没有再联系过,分明就默契得很。
怪不得,怪不得一听叔父在此,魏隐一请就来,还如此得好说话。
压抑着心中的愤怒,翁朝等着叔父和魏隐表面说了些客套话,又陪他们在园子里走了一趟,独留叔侄二人时,才沉下脸色。
“还是没有放下心中的妄念么!”
翁翡也不意外他的话,淡淡扫一眼,“叔父也不叫了,这就是我教你的为人?”
他用茶盖轻轻碰了两下杯身,悠悠地品茗,任谁看上去,都像是个修身养性的中年美郎君。翁朝想,谁能想到这样的人,会一直心存天大的野心呢。
可是只要一想到为他的野心所付出的东西,翁朝就感到心底一阵无力和痛苦。
当初,梁帝正是察觉到了他叔父翁翡的野心,才把长公主嫁过来的,长公主,也即是他的婶婶,一个温柔体贴又敏感的女子。婶婶从来就知道自己的使命,她也做好了牺牲婚姻的准备,只没想到,翁翡会待她那么好,可是同时,翁翡又从未因她而放下过夺位的步伐。
辜负了兄长的寄托,又不忍看到夫君未来和兄长兵戎相见,婶婶忧思多年,终于郁郁成疾,失去了性命。临死前,她都还在问叔父“当真要如此吗?”,叔父看了她许久,还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婶婶眼中最后的光芒也消逝了,她失望地闭上了眼,永远没再睁开。
年幼的翁朝从门缝中看到这幕,当场就要拔剑去和叔父决斗,他不能理解叔父的狠心。
如果说婶婶的死让翁朝和叔父的感情有了裂痕,那么阿姊的死,就让翁朝彻底恨上了这个叔父。
阿姊是为叔父死的,那时梁帝意识到江山将乱,派死士去暗杀几个将反之人,叔父就在其中。死士潜入刺史府多日,最终选择了在叔父吃食中投毒,却被阿姊误食,那毒太过霸道,连让大夫看诊的机会都无,他的阿姊就没了。
翁朝不知道,阿姊临死前可有恨过她的父亲,但翁朝清楚,婶婶和阿姊二人,都是为叔父死的。
明明灵堂中,叔父也悲痛欲绝,甚至失声痛哭。
这样的惨烈教训,这样的痛苦,缘何他就能放下,甚至还惦记着那把椅子呢?
翁朝实在不明白,难道那个位子,会比至亲之人还要重要吗?
所以,此刻的翁朝实在拿不出好涵养,也不理会翁翡的诘问,只怒而反问,“我只问你,你是不是和这魏见微在合谋不该谋之事?”
翁翡静看他,“你知道自己在说甚么吗?”
他这样淡然的态度,反而让翁朝更确定了心中的想法,一时又是悲痛又是愤怒,“还不够吗?你还不明白吗?不是你的,就注定不会属于你,付出那样大的代价,为何你就是执着于它?婶婶和阿姊的死,难道你都忘了吗!”
“你懂甚么?!”提到妻女的死,翁翡忽然猛地站了起来,厉吼出声,像残戾的狮虎,凶凶赫人。
这对叔侄俩在这一刻相对而立,各自都有一双微红的眼。
但仅是这么一瞬,翁翡就收敛了失态,只是也不复方才的温和,“该失去的,我都已经失去了。”
他说:“正是因为如此,如果还不能达成所愿,那所有的一切牺牲,不就白费了么?”
留下一句轻轻的话,他孤身离去,徒留侄儿翁朝在原地,止不住面部神色复杂的变化,似狰狞,似哭,似笑。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想要不要有第三更……
第29章
翁翡并未离开刺史府, 而是慢慢逛起来。
作为这里曾经的主人,仆从见到他,都异常恭敬。
看到众多眼熟的面孔, 翁翡就知道, 他的侄儿并没有表面那样强硬, 依旧是那个心软善良的孩子。不然不会这么多年过去,都没换掉曾经侍奉他这个叔父的仆人。
护卫在他的吩咐下去了别处侯着,他则携老管家, 在庭中漫步, 随□□谈。
刚才的失态在他这里犹如不复存在, 这会儿又是君子仪态。
他问,“重达至今都没议亲,是碰不到喜爱的么?沧州城倒也不小, 你可知道他钟情甚么模样的?”
“使君忙于公事,还没有这个心思。”管家笑回, “至于钟情的女子模样, 这些年好像都没看到使君和人亲近过。”
边回答着, 管家心中也在犹豫要不要把少女的事情道出。主人为成大业,做尽无情之事, 但曾经妻女的死确实是他心中的痛, 这个少女的出现于主人来说, 是好是坏还未可知, 也许他应当把此女来历查清楚了再说。
“叔父——”翁婂故作惊喜地唤人,让翁翡看了过去,双眼微眯,弯了唇角,“婂儿也在这里。”
可不是在这里, 翁婂听说翁斐来了刺史府办事,特意等了许久。
他招爱宠般抬了抬手,“过来。”
翁婂立刻乖乖走去,待在翁翡身边,就像最为娴静文雅的小姑娘,乖乖巧巧,不惹是非。她知道,叔父喜欢她这样。
“许久不见,婂儿长大了。”翁翡这句话,让翁婂不禁心虚,以往她觉得叔父不喜浓艳,妆容都很素淡,但这几日为了在长义王面前献好,让他见识到自己的美丽,翁婂打扮自然要庄重许多,敷粉涂脂画眉,无不精致。
正此时,翁婂灵机一动,就道:“叔父不喜我这样妆扮吗?我看兄长和京城来的几位公子,好像都很喜欢呢,所以才想试试。”
“甚么意思?”刚刚还在说翁朝成家的问题,这会儿听到他疑似有感兴趣的人,翁翡也颇有兴致地问。
翁婂就当看不见管家的皱眉,兀自继续说了下去,“京中的另一位卫公子,带了一位姑娘来,生得很漂亮又会妆扮,和卫公子感情很好的模样。她前几日来了刺史府,我见兄长、王爷还有那位秦公子都待她很好,好几次兄长还私下去寻她,婂儿很是羡慕,又觉得她的打扮实在好,就忍不住模仿了这个姑娘。”
她一脸天真无邪的模样,说的话却意味深长,至少管家听了都觉得怪怪的。
乍一听是事实,再一想,就不对味了。
翁翡是千年的狐狸,如何听不出他这侄女浑身的酸味,顺着她的话问道:“婂儿这羡慕,是羡慕你兄长待她好呢,还是其他?”
顿时,翁婂双颊生晕,颇为羞涩地卷了卷帕子,“都有,婂儿不过是觉得……那位王爷英武俊朗,所以……有些……听说叔父与他旧日很有交情,不知是否能为婂儿引见呢?”
翁翡哈哈一笑,拍了拍她的头,“婂儿当真是长大了。”却绝口不提引见的事。
他忽略了翁婂的请求,但对她口中的姑娘很感兴趣,“那小姑娘现在何处?还在府里吗?”
管家终于能插了句,“卫姑娘是卫公子族妹,随卫公子下沧州游玩的,如今正居西院客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