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见少年这张脸,郑拂整个人如遭雷击,少年眼睫是一笔浓墨勾勒,眼尾线条有几分锐气,长睫微动,便似鸦羽颤颤,双眸黑黢黢,仿佛不透光的墨玉,艳色的薄唇沾了鲜血,更显得靡乱诡谲。
他一头蓬松的乌发高高束起,额发分为两缕,自美人尖在脸廓两边流畅分开。
这张脸,分明就是与小阎王如出一辙绝伦美貌。
唯一不同的是,眼前的少年额上还长着一对漆黑的角,细细的,并不狰狞,像是还未完全成熟,有种符合少年人年纪的柔脆可爱。
凌乱的记忆纷至沓来,有一瞬如急电破开夜幕,让她脑仁生疼,仿佛整个人被生生撕裂。她忍不住弓住了身子,想呕吐起来,最后只是徒劳地将一点点的零碎记忆从封闭的空间倒出来。
那记忆不是惨烈的诀别,反而有种小儿女相处的温馨,像藏在昏黄暮色中的温柔旧梦。
定弥城的宫殿内,烛火荧煌,她就曾经用手把玩过少年这对角,那个时候,枕在她膝盖上的别扭少年会偏着头,脸色有些不自然,半阖着长睫,却还是纵容她的动作。
若她变得越发得寸进尺,少年的眼眸就会忽然变暗,仰着脸看她,唤她的声音却多了几分撒娇,如同蜜糖,“阿姐……”
她被反压在厚厚的床铺中,眼角妩媚地垂着,却带着居高临下的睥睨。乖张暴戾的魔王,在少女手下却是,被她用情与欲牵引着的乖顺小羊羔。
这一瞬间,她竟然模糊想起来,这本来就是一个为阿修罗王精心准备的驯养圈套,驯养者,是唯一被允许卑劣的天人族少女。
那个,阿姐,其实就是她吧……
可为什么……
郑拂的心脏像突然被什么钝器撞了一下,一颗心都忍不住剧烈蜷缩,连呼吸都漫着铁锈的气息,她望着他的眼神不自觉多了几分朦胧,脸色却变得苍白。
下颌忽然被少年捉住了,他仔细望着她,爱不释手一般摩挲,眼尾却是发红,带着几分刻骨的恨意,薄艳的唇瓣沾了怒气,变得如同烈焰。
“阿姐,这才是你真正的样子对吗?原来,你自始至终都不曾以真面目示我,之前那副面孔……”
说到后面,他已经顿悟,竟然说不下去。
这张脸,也很美,处处精致,却是纤细到太过脆弱,是顶珍贵的琉璃花瓶,需要一直捧着,若是一不小心便会碎了。
而藏在记忆里的少女,有着一张年轻又妩媚的脸蛋,那张脸与他一般极致艳丽,如同烈焰,骄傲不驯,仿佛对一切都不屑一顾。
令人只想去征服,偏偏少女身上又带着奇妙的保护欲,让他一眼就想牢牢握在掌中。
仿佛为他量身定做,开始他也诧异,为什么她每一处都恰好长在他的喜欢的点上。
可狂妄自大让他拒绝深思,无论如何,一个天人族少女,看着还很弱,只要掠夺过来,不就可以了么?
原来,那张脸根本就是为他量身定做……她是专为了欺骗他而来,从那个赌约开始,他就已经注定一败涂地。所有的所有,都是虚幻的镜花水月,为他编织的幻梦。
摩挲的动作忍不住加重了,他眼中幽光越发瘆人,剜骨之痛,被遗弃之痛,孤身一人背负所有记忆的痛让他骨子里的暴戾噼里啪啦爆开。
真想,抱着她一起死去……
郑拂唇色发白,唇瓣动了动,下颌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僵着身子,恍然无措,只好用柔软的双臂勾住了他的腰,一字一句,“对不起。”
那样柔软的姿态,完全的示弱,像一簇新开的枝丫,初绽的花蕊拂着他的衣角。
少年瞬间露出个惨然的笑来,他忽然明白,为何自己每次朝着阿姐撒娇,都能换来她那么多的怜惜与爱意。
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只要她向他服软,他竟然能够毫无底线地原谅她。
他只好紧紧抱住了她,低下骄傲的头颅,像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可怜兮兮道:“阿姐,能不能别再抛下我?”
他已经被她彻底驯养了,非她不可。
没了她,他被剥离出来后,这无边的寂寞到底算什么呢?
可是,他丝毫不知道,怀里的少女长睫微垂,眼中却有种冷酷的清醒,她很清楚,那一世已经如同幻梦,再也回不去。
眼前的小阎王不是真实的,真实的小阎王还在追着她的幻影,甚至三番四次惹她生气。
她心尖一颤,那个别扭又可怜的小阎王。
少年痴痴抱着她,可他却听到少女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还有几分小心翼翼,“那你能不能把,那些少年的魂魄还回去?”
他蓦地僵住了身子,下意识想捉住她的手臂,怀里的少女却像一阵风,忽然消散。
白雾忽然散开,整个梦境像被吹开的帘幕的空房间,只剩他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裴行止手指搭在郑拂额上,灵气从指端渗入少女的肌骨中,郑拂苍白的脸上顿时沁出汗来,睫毛却是轻轻颤了颤。
周阿慕几乎喜极而泣,忍不住惊喜道:“太好了,阿拂姐姐醒了!”谢伽罗坐在桌沿前,一瞬不瞬地望着床铺上的少女,昏色的日影遮挡了他眸子里的幽暗。
她又昏倒了……
郑拂挣扎着要起来,却发现自己手中还攥着魔骨舍利,她连忙摊开,要给裴行止看。
裴行止却在忧心她还没恢复过来,忙要扶着她,又碍于她身上衣衫单薄,容易肌肤相贴,他下意识双手摊开虚虚扶着,平时从容模样不见,简直像个护崽的老母鸡,“师妹,你小心些。”
“师兄,魔骨舍利……”她动着唇瓣,嗓子却干哑得说不出话,便要从床铺上下来穿鞋。
像是知道她想说什么,裴行止温声道:“师妹,魔骨舍利的事,你不必担心,刚刚你昏迷过去的时候魔骨舍利的煞气已经被你化去了。”
郑拂下床的动作一顿,化去了……
好像,上次也是这样。
他对自己,未免太纵容了吧……
她垂着头,默默望着那一节魔骨舍利,心口阵阵发疼。下意识望了谢伽罗一眼,看看少年仿佛孑然一身的模样,那种疼痛顿时更甚。
小阎王这个笨蛋……为什么偏偏要对那个欺骗他的自己念念不忘。
谢欢欢注意到她的眼神,忽然回头,朝着身后的谢伽罗道:“伽罗,都是你害得郑师妹昏倒的,为了赔罪,就由你过来扶着郑师妹。”
第40章 喂药
谢伽罗像是不情不愿, 慢腾腾起身,一步步朝她而来,像是在跋山涉水, 郑拂颤着睫毛,轻轻睨着他。
她心里滋味还很复杂, 一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小阎王。
屋内的气氛变得很微妙。
竹窗外探过一顶乌纱帽, 帽顶的双翅如蝉翼倏忽轻略,于大人满脸红光, 瘦削的身子喝醉了酒一样摇摇晃晃的,他兀自推开房门, 兴奋不已,“裴公子、谢姑娘, 醒了!醒了!”
这一顿嚎叫顿时让所有人齐刷刷望了过来, 就连谢伽罗也定在了原地, 幽幽望着他。
瞥到这情形, 谢欢欢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她脾气本就不好, 再加上于大人莽撞的样子让她刚刚缓和的气氛又变了味, 她更是不爽。
谢欢欢柳眉微竖,语气硬邦邦的, 毫不留情地责备于大人破坏气氛, “于大人,我们都知道郑师妹醒了!”
她忍不住在心里啐了句, 这坏人好事的呆子!
于大人顿时讷讷,待望见郑拂那双清亮的眸子,才恍然大悟一般拍了拍自己手背。
“啊,这, 原来郑姑娘也醒了,打扰了郑姑娘,在下实在抱歉,不过,裴公子、谢姑娘,你们快来府衙看看,那些昏迷的少年都醒了。”
刚刚,荆州城的妇人们领着自己的儿子在府衙磕头顿首,感激涕零,说是自己儿子醒了,于大人才会激动得自己一路小跑过来告诉裴行止他们这事。
明白一切的郑拂垂着睫,满心都是柔软的涩然,果然,他对她一如既往的有求必应。
裴行止柔和地望着郑拂,看来,是师妹化解了魔骨舍利的煞气的缘故,只是,那些少年魂魄刚回来,怕有什么不适应,他还得去看一下他们的情况如何。
于是,他朝着谢欢欢温声道:“谢师妹,我们一道去看看吧。”
谢欢欢点头,又朝着谢伽罗嫣然笑着,“伽罗,你就在这里照顾郑师妹,阿慕,你和我们一起去。”
周阿慕心里空落落的,还是点了点头。
裴行止还在尽职尽责发挥他老妈子的作用,朝着郑拂道:“师妹,你昏迷了多日,身体肯定很虚弱,我给你备好了补药,等会有人会端过来,你记得喝。”
郑拂听话地点了点头。
想起她怕苦,裴行止忍不住再仔细叮嘱,“师妹,记得全部喝完,不要嫌苦,实在苦得慌,喝完后可以含几个蜜饯压一压,不过,蜜饯也不要多吃,腌制的东西,对身体不好……”
郑拂顿时哭笑不得,裴师兄真的把她当没长大的孩子了。
她求救般朝着谢欢欢轻轻眨了眨眼,飞快打断他道:“师兄,我知道,你去吧,大家都还等着你和谢师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