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稀奇, 明明是纯阴之体,应当和他一样冷冰冰的,可她看起来,整个人却有种柔和的暖意。
像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少女忽然回头,下意识要朝他露出个笑来。
少年却不动声色地别过了头。眼神淡淡停留在垂下的柳芽上,颤动的睫毛上覆着一层幽光,淬着星火般,带着轻蔑的自嘲。
真好笑,他大概是疯魔了,什么叫应当和他一样?他们本来就完全不一样。
见状,郑拂失望地垂着睫毛,心里叹了口气,小阎王真的太别扭了,这个性子远没有上一世来得坦率直接,真不知道他这一世的别扭,是怎么养出来的。
蓦地想起谢欢欢的话,眼中好像浮现出那个奇怪阴郁的漂亮小男孩抱着剑的样子。
郑拂心口发疼,他十岁之前,是被谁遗弃的呢?
为什么,会弄得那么狼狈?
府衙内,于大人拉着裴行止还依依不舍,“裴公子,你们真的不多留几日吗?我们荆州城的百姓们都还没好好答谢你们呢。”
“不必。”清朗的声音应了,又免不了拿出新研的朱砂多叮嘱几句,“于大人,这里是朱砂煞,怕有的少年不小心蹭掉额上朱砂煞,到时候你可以替他们补上。”
“是是是!”于大人连连点头,弓着身子,毕恭毕敬,恨不得让裴行止多拿出点法宝给他镇宅子。
门外的谢欢欢一袭红裙似火,裙摆被风吹得飘摇不定,无意挂上几抹柳絮,她等得有些不耐烦,眉眼沉郁,“裴师兄,该出发了!”
郑拂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门里面操心不已的师兄,顿时无声地笑了起来,师兄和谢师姐两个人,一静一动,互相弥补,果真相配。
袖子忽然被轻轻扯了下,她低着头,发现周阿慕正望着自己,手中提着一个鼓囊囊的包裹,隐约露出黄澄澄的颜色。
周阿慕望着郑拂满脸不舍,他将包裹举高,声音很轻,“阿拂姐姐,这个给你。”
这些蜜柑,他昨天摘了好久。阿拂姐姐爱吃蜜柑,如今三月份到了尾,他怕季节过去,阿拂姐姐就吃不到这么甜的蜜柑了。
郑拂笑着接过蜜柑,乌黑的眉眼仿佛透着光,“谢谢。”
此时此刻的阿拂姐姐就像一个留不住的美梦,周阿慕强压着泪意问她,“阿拂姐姐,你以后还会来荆州城吗?”
郑拂安慰道:“也许会吧,阿慕,有缘的话,就算不在荆州城,我们也能相见的。”
说到这,她忽然弯下腰,注视着他的眼眸,轻声道:“阿慕,你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考虑自己成为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姐姐希望你可以成为自己真正想成为的。”
她之前向裴行止讨了阴阳转极丹药丸给阿慕,以后他无论想做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只要服下其中一粒就可以,阴丹化女,阳丹化男。
有了这个,他随时可以做出选择,她希望他不要太仓促就做决定。
这样温柔细心的她叫周阿慕几乎要落泪了,他轻轻点头,声音沙哑着,带着几分奢望,又道:“阿拂姐姐,你可以送我一个东西吗?什么都好,我想留作纪念。”
郑拂一顿,还是答了,“好。”
一旁的谢伽罗幽幽看着他们,眼中不自觉漫上漆黑的阴翳,瞳仁中散发着剔骨的冷光,可很快,他又垂下了眼睛。
马车总算启程了,车轮滚滚驶向宽敞的街道,两旁的百姓纷纷推窗来目送,几乎是异口同声,“裴公子,你们多保重!”
唯有单薄少年阿慕,手中还紧紧攥着郑拂送给他的木雕小鸟,在身后恋恋不舍地追着,他像在告别一场年少最美的梦,拼命在身后挥手呐喊,直至声音越来越远。
“阿拂姐姐,后会有期。”
山高水远,我只希望你平平安安。
……
纸片人阿轻哼着含糊的小曲轻轻挥动着马鞭,月色下的马车如同一只小爬虫,慢悠悠穿行在树林中。
郑拂将枕在膝盖上的布包解开,露出一堆饱满浑圆的蜜柑,她招呼着,“裴师兄、谢师姐,你们要吃蜜柑吗?”
好东西当然要大家一起吃才有意思,她忍不住安利,“这个很甜,很好吃的,你们快尝尝。”
“多谢师妹。”虽然是赶路,也算是难得放松的时候,裴行止也不拘束,只见,他拿起了一个蜜柑,修长手指微动,很快就将手里的蜜柑剥好了,他下意识递到了谢欢欢手中。
谢欢欢接了过来,轻轻掰开了,又将一半分给了裴行止。
郑拂看得眼睛都不眨,她感觉,似乎没了郑福的干扰,师兄和谢师姐之间的相处越来越自然了,竟然有种老夫老妻的感觉。
谢欢欢瞧了自家眉眼郁郁的弟弟一眼,忍不住轻笑着打趣,“托郑师妹的福,这荒郊野岭的,我们也能吃上新鲜的水果,不过,郑师妹,你好偏心啊,怎么就不问问伽罗呢?”
本来望着窗外景色的谢伽罗忽然转过了脸,神色恹恹,像是不感兴趣,“我不想吃。”
只要想起郑拂刚刚将那只木雕小鸟送给周阿慕那事,他心里就很不舒服,可他并不承认自己是因为吃醋,只是因为郑拂身上有他不知道的东西,这一点让他很不舒服。
他隐约记得,郑拂好像在桐筠山的时候就曾经雕刻过一只小狗。为了按捺住不可说的嫉妒,他偏偏不屑想着——
呵,她可真是闲的慌。
一瓣剥好的蜜柑柔软地抵在他唇瓣上,少女袖口处蔓延出来的栀子花芬芳近在咫尺,谢伽罗一愣,然后像被什么蛊惑了一般,他下意识张开了嘴巴,将那一瓣蜜柑咬了进去。
清甜的汁水在唇齿间溢开,少年艳丽的唇色被水光点缀,像被露珠打湿的野杜鹃。
“谢师弟,好吃吗?”郑拂唇角挂着笑意,目光坦荡落在他唇上,好像心无旁骛。
想到什么不好的东西,少年搭在膝盖上的指尖轻轻动了动,脸色却逐渐恼怒。
这个时候,说不好吃只会显得他欲盖弥彰,他干脆一言不发。郑拂看见他的表情,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口嫌体直的小阎王呀,可真难搞。
马车忽然颠簸了一下,蜜柑骨碌碌要往膝盖下滚,郑拂眼疾手快地弓下腰,将它们用包裹一笼,然后收进了雪色锦囊中,可还是有一个蜜柑是落网之鱼,骨碌碌要往膝盖下落。
“诶!”郑拂轻呼一声,一旁的少年忽然伸手一捞,稳稳接住了蜜柑,手心似无意抵在她膝盖上,谢伽罗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仿佛终于扳回一城,“郑拂师姐,别只顾着吃呀。”
郑拂一怔,郑拂师姐,这个称呼倒是新奇。
裴行止掀开帘幕,问驾车的阿轻,“怎么回事?”
林间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阵阵阴风,阿轻薄薄的身子簌簌作响,被风吹得波浪般摆动起来,声音也如波浪,哆哆嗦嗦地跌宕起伏。
“公……公子,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好,好像是起……起风了。”
话音刚落,林间忽然有幽怨的唢呐声响起,先是遥远得如一条细细的线,缥缥缈缈,后来变得越发清晰,好像就在耳边环绕着,很是热闹。
突然间,像是人也多了起来,步子走动的声音越来越嘈杂。
其中还夹杂着悲喜难辨的声音,拖得又长又慢,活像说话的人被掐住了嗓子,可那声调又诡异地抑扬顿挫,在这无边夜色下,令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一拜,天地——”
谢欢欢张望着,没看到半个人影,正要说什么,裴行止脸色微变,连忙将帘子紧闭,符箓飞快贴在车马上,又迅速吩咐阿轻,“快躲进来,这是红白煞相撞。”
郑拂脸色顿时发白,红白煞,红煞是喜事成丧,白煞则是英年早逝,两种极端的大喜大悲冲撞,会产生很强的场。这种场,只能躲避,不能破。
唢呐声越来越近,幽幽哭泣如同野狐悲鸣。
“二拜,高堂——”
一双手忽然轻轻捂在郑拂耳朵处,佛珠上的红缨垂在她耳鬓,细细密密的痒,她听见小阎王的声音,“别听,别看。”
她轻轻点头,乖顺地合起了睫毛。
隔着帘幕,谢伽罗看到一顶迎亲的轿子在夜色中晃悠悠地颤动着,对面的浓雾中是一口厚重的棺材,两方唢呐齐唱,声声哀切。
少年漆黑的眼睛如同燃着一簇幽火,是嫌死得不能再死了么,竟然半道撞入这里。
破碎的金锣咚地一声响起,那道迎亲的声音像是要咳出血来,凄凄如同乌夜啼。
“夫妻,对拜——”
幽幽的冷月照在少女纤长的眉睫上,谢伽罗看到,身边的郑拂忽然毫无预兆地倒在了自己怀里。
那道声音再度响起,有了几分尘埃落定的凄然,“送入,洞房——”
第42章 花魁娘子
烛火荧煌如星, 满室生辉,梳妆台前摆着一套鲜艳的凤冠霞帔。
一名美艳的女子挽着堕马髻,正在对镜打扮, 秾艳的口脂一点点抹上唇,涂着蔻丹的手指兀自摆出个纤翘的姿态, 檀口轻启, 便是咿咿呀呀的多情句。
“侬为藤萝附,郎是南木枝, 生生多情意,共结相思子。”
唱到后面, 宛转的声音陡然变得轻又细,有几分像是送灵的调子, “相思子, 谁衔去, 泉下泥销骨, 新坟雪埋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