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平宁侯在明,我等在暗。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今日的截粮本就是要治他一个守备不利之罪,只要税粮有失,卫大人便再无机会在益州立足。咱们还是依照从前,在这天高皇帝远的蜀中只手遮天,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这位先生好大的口气?”卫枢提剑跨进堂内,眸光沉沉地环视一周,看得何益谦心头一跳。
“侯爷,您……”他看着卫枢一脸煞气的脸,一改平日的端方自持之色,好似藏锋宝剑终于一拭。
逐寇剑身染血,锃亮的剑刃出鞘半寸,寒光刺目,照得人腿软。
卫枢挥剑挡下欲起身上前分辩的师爷,对着三品官袍的益州知州开口,声音凉凉:“今日青凌江上,有人欲劫走秋日税粮。何大人,跟我走一趟吧。”
何益谦两股战战:“不,我一介书生,怎么会干出这样大逆不道之事。卫大人,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
“不信您去问问师爷,他能为下官作证。侯爷,侯爷,您别走!”他扭头去寻后方的师爷拿主意,却被上前来的军士拿住,挣扎着脱去了乌纱帽与赤色官服。
卫枢似乎厌倦了他的聒噪,抽剑离开大堂,把何益谦绝望的辩解抛之身后。
*
八百里加急来去极快,嘉元帝自燕京发来的旨意不过冬月间便送来了益州。
将行在外没得那些子繁琐的讲究,卫枢更是懒得为这明黄绢帛焚香净手,随意摊开扫了两眼,见着纸上内容不出所料,便命捧砚到益州府邢狱,前去宣读旨意:
责令提益州知州何益谦、原兴安道知府唐公明及其同党至燕京大理寺候审,擢先兴安道知府范怀成至正三品益州知州。另有官场缺位,一并交予卫大人就地向吏部举荐。
一州之长说罢就罢,整个益州官场均为嘉元帝的大手笔震动。与何益谦同党的臣子一时间人人自危,长期被排挤的边缘散官蠢蠢欲动。
可惜卫枢并不为那些来来往往谋升迁的官吏所动,益州初雪落下的一日,他披了一身大氅,自提一盏八角走马灯,到邢狱中探监。
阴湿的地牢毫不保暖,外界的飘雪顺着铁窗钻入牢房,带来刺骨的冷。
何益谦裹着稻草缩在角落,冷得瑟瑟发抖。直到那盏灯上昏黄的光线打在他的脸上,这人才若有所觉地转过头。
他一身单薄脏乱的白色囚衣,头发无人打理好似一堆乱草。此刻满脸的皱纹,整个人看起来比一月前的意气风发老了十岁不止。
“卫大人贵人事忙,不想您竟还能来看我这个犯官。”若说在这牢里最绝望的日子,便是那日宣判圣旨之时吧。
他一心效忠的主子,到底还是对此事缄口不言,没为他说上半句话。
如今他也知道等着自己的无非就是一死,整个人反倒平静下来,每日安静地等待屠刀降临。
卫枢把那盏八角宫灯放置在地,由下至上的光线照出他清晰的眉骨与高挺的鼻峰。
他整个人虽拢在那片暖色的光晕里,是这片阴湿地带的唯一亮色,但表情却冷淡得没有一丝人味儿,牢牢压制了原本温和的背景。
“何大人知道我为何而来。”
疑问的句式,却是笃定的语气。
何益谦有气无力:“大人不要在犯官身上白费心思了,若是我今日不说,太子殿下还能给我妻子儿女一条活路。若是罪臣说了,只怕全家便要在黄泉路上相见。”
“可惜如今也由不得你选,力主严惩蜀中犯官的,可是东宫。”他语调平静地像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何益谦的罪过并非没有回旋的余地,按照本朝律法,判罪首伏诛,家眷流放三千里足矣,并不是非得满门抄斩不可。只是太子这般从中搅合,何家的案子如何宣判,嘉元帝的态度再次扑朔迷离起来。
此刻朝中人人自危,若是再无旁人站出来替何家说话,只怕何益谦这次真的一语成谶,要与妻子儿女到黄泉路下相见。
何益谦勉强支起的身子再次扑通一声滑倒在地,他努力靠着墙壁不使自己倒下,声音发颤:“卫大人,你说什么?”
“我说,何大人,如今你别无选择。”卫枢一字一顿,逐字逐句地敲打在何益谦心上。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回京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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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离人终重逢
狱中的光线晦暗, 让人瞧不清站在铁窗外那人的神色。何益谦抓牢锈迹斑斑的栏杆,一颗头颅努力地凑近卫枢,双目圆睁。
卫枢纹丝不动, 一双深潭似的眼睛不闪不避地同他对视, 无声地等着囚窗里的何益谦答复。
其实自卫枢说出这话,他已经信了大半。这些日子这位大人虽待他冷淡, 但暗观其做派, 从来不曾说过半句假话。
至于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投靠他五六年的何益谦也渐渐认清。他本以为自己咬死不说,一力担下罪责, 太子不会不给他的家人一条活路。
可是,如今狡兔未死, 他为着名声, 却亲手把走狗烹掉, 多么讽刺啊……
“哈哈哈……”
果真是我错了, 识人不清,错投东宫,落得如今的下场。
只是, 他何家宗族上下千余口, 不乏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与嗷嗷待哺的稚嫩婴儿。若是均被牵连, 他何益谦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卫大人, 你问吧。”他闭了闭眼, 老泪纵横。
……
“爷,那何益谦答得如何?”一早等在狱外的捧砚急忙上前给主子撑伞 。
卫枢爱惜地抖下落在大氅上的点点微雪, 确定临行前妻子送给他衣裳没沾湿半点,这才头也不抬地丢给捧砚一句:“此间已事了,随我回府衙收拾行李吧。”
捧砚眼前一亮, 当即大声应道:“是!”
他小跑着跟上主子,直觉迎风送来的雪花一洗多日来的污浊,铺开一片别开生面的开阔。
直到二人进了院落,捧砚正想唤来杜弑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来给侯爷搬行李,却看到主子提前一步挥退了其余随从。
他暗道不好,这是……
“我为夫人搜集了不少物件,咳,不欲宣扬。”卫枢欲盖弥彰地解释。
这下捧砚还有什么不明白,侯爷分明是怕在旁人面前丢脸,只好寻上他这个见证所有黑历史的小长随可劲地使唤。
小长随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自从家中老娘的灶上给侯爷偷食材,到硬着头皮吃了半个月侯爷做的糕点,再到每日提心吊胆地瞒着夫人给侯爷打掩护,他容易吗他?
腹诽归腹诽,捧砚还是老老实实地挽起袖子,认命地进了屋子。
侧房那整整齐齐地一摞箱子,他走进了才看清里头的物件:满满当当地装了蜀中特有的菌菇干货,并上各色香料,甚至冬日里吃的暖锅都有一席之地。
我的好主子,您这是要干什么?!
卫枢不自在地偏头,若是要说来蜀中一趟有什么意外的收获,那必然是此地别具一格的饮食,与京中吃惯的口味大大地不同。
他自觉看到了在庖厨之上弯道超车的好时机,当即源源不断地采购了各色食材,又从大师傅手里重金购买了几套密不外传的食谱。藏着掖着那么些天,可算盼到了回京与妻重逢的日子。
而今卫侯爷心情大好,也不计较自家长随的惊诧,转身出门,安排了两个脚程极快的亲兵先行一步回府给侯府报信。
最重要的是,要及时告诉阿祯,他回来了。
……
次日雪后初晴,正是民间的冬至佳节。
益州城里已有了不少新年气象,沿街的铺子陆陆续续挂上火红的灯笼,装点着落满雪花的屋檐。
不时还有城外的农人,借着冬日里农闲的空档进城采买年货。一张张黧黑的脸少了往年那些食不果腹的忧虑,个个露出了舒展的笑颜。
一身朱衣的范怀成照旧白白胖胖的像一个弥勒佛,笑着对身前的卫侯爷开口:“托侯爷的福,今年朝廷划拨的耗用银子才落到了实处,没白白喂了那帮蛀虫。臣瞧着,如今这百姓的气象都好上不少。”
此时的天气已入深冬,人人说话时,鼻息之间未免带上些缭绕的白气,给这位权高位重的侯爷添上不少烟火气。
“范大人初初执掌益州,便能做得这般出色,方是大才。”卫枢并不揽功,淡淡道出对范怀成的肯定。
“下官在松阳县多年,岂能不清楚在这些蛀虫的蚕食之下,升斗小民是何等的艰难。”范怀成恭敬地敛住袍袖,对着卫枢施礼。
一双指节修长的手扶住他,卫枢神色严肃,眉宇间一派郑重:“何氏一党出仕时,未尝不想着济世救民,谁知后来便走错了路。本侯只盼范大人能固守本心。”
范怀成颤抖着手握住卫侯爷:“早年下官读范相的集注也曾感叹,微斯人,吾谁与归?后沦落在松阳县数年,一心只剩独善其身,不想今日还能遇见侯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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