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道翁主说您的字叫荧惑,原来您大名儿是叫做长星。”她有心奉承,绞尽脑汁想了一时,“长星劝尔一杯酒,一世之雄旷世才!”
辛长星一怔。
世人谈及长星荧惑,多谓之灾星,上一世他战死牙狼关,朝中便以长星出东方,无常也为由,大肆抹杀他的声名。
“英雄万事期一快,不复区区计成败。”他低声念了这首诗的前两句,颇有些感触,继而抬头,却见这小兵已然退到账门前,随时要出去的样子。
他望住了她,眼神清洌,“郑青陆,你入伍时的脚色文书上,并没有写你识字。”
彼时普罗百姓识字者甚少,若有识字者,在军营中一定会得到重用。
冷不防被大将军问起,青陆脑中轰的一声,血液倒行,有点晕眩。
可大将军问话却没有停止,他坐在圈椅上,眼光虽平视与她,可仍让青陆觉得居高临下。
“不仅未写识字,文书上的名字,录入的是郑锅盔。”他声气儿平和,语音缓慢而悠闲。
青陆的手揪紧了帐帘的一角,面上颓败如灰。
她早就应该知道,大将军什么都能查出来。
好在她自八岁之后便做男儿打扮,便是被发现了顶替一事,女儿身也不会被发现。
“大将军,标下哥哥自小身体羸弱……标下这才代他入伍。”她心如死灰,但好歹还是要分辨几句,“标下如今也立了功劳,以后还会建功立业,您又这么器重标下……”
她素来伶牙俐齿,说到这里不禁抬头觑了一眼大将军。
大将军眼梢微挑,眼眉间有慵懒的意味。
“谁说本将器重你?我只是……”他语音拖长,敛起了所有的锋芒,有些无可奈何的样子,“拿你没有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 不出意外,今天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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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拆穿(下)
辛长星的心情有些复杂。
到底还是栽了啊, 青梅杳杳,恩人无踪,到头来还是时刻戳在眼窝子里的人占了心田。
他看着堵着帐门的小兵, 脸颊饱满,灯色一映,像他手边的这盏粉彩蝠桃杯一般鲜润。
茶是喝不下去了,他手指伸向怀中,捏了青陆的玉净瓶出来。
大将军的手指很美, 青白修长, 莹润有光,便是他指尖那枚玉净瓶,都不及他的手指之美。
可青陆的眼里只有她的玉净瓶。
原来, 是在大将军的怀里啊,早知如此,她就要找机会摸将军的胸膛了呀。
懊悔之色漾在眼底,青陆立时就离开了帐门,往大将军身前站了站。
“羊脂白玉而制,雕工精湛, 便是连垂柳枝上的露水,都雕刻的细致。”辛长星指尖握起, 将玉净瓶收在掌心,并不打算还她,“玉净瓶虽小,却能知其出处, 瓶底刻有极细微的‘璞’字。”
他静静地看着青陆的表情,企图看出些什么端倪,可是并没有, “帝京最有名的玉石工坊,叫做‘璞玉馆’,或许这玉净瓶是出自此处。”
过去的七八年里,青陆常常研究这玉净瓶,永远观察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可大将军这么一分析,她登时有些恍然大悟之感。
“您还研究出什么了?”她眼中满怀希冀,索性在大将军的手边蹲下,仰着一张小脸去问。
辛长星的手边立时便起了一层细栗,些微的痒令他有些心神不安。
“你出身穷苦,代兄从军,怎会有这样一枚价值不菲的玉器?”他将心底的疑惑直言不讳。
青陆何等的聪慧呐,立时便知道了将军的意思。
是了,在大将军的眼里,她不过就是一个脏兮兮的小兵,出身穷苦人家,代兄从军触犯军法,怎么配拥有这样美好的玉器呢?
所以,大将军一定以为她是偷来的、抢来的,反正不是正途上得来的。
想到这里便有些鼻酸,眼睛里也漾起了一层水汽,她眼睛眨也不眨,生怕泪水掉下来。
“不管您怎么想,这玉净瓶的确是标下的,它是标下的命根子,不偷不抢,更没有骗人。”她把小脑袋垂了下来,带了一丝儿的鼻音,嗡嗡嗡的。
手边人声气儿委屈,垂着脑袋,伸出一只莹白的小手,“您就还给标下吧,标下明儿就把银子还给您。”
她今日没带那顶布帽子,只在头顶绑了一个团子,大约被雨打湿了一些,便显得毛茸茸的。
辛长星看着这个毛茸茸的头顶,心软的一塌糊涂。
“怎么还?”他随口问了一句,那小兵立刻接上话头子:“我找左参将借一些就够了。”
找左参将借一些就够了。
找左参将就够了。
他在她心目中就是这样一个,蛮横不讲理的人么?
辛长星将玉净瓶握紧了,重新放回怀中,冷了脸道:“本将不要银子。”
青陆眼睁睁地,看他将玉净瓶放回了自己的胸口,绝望一下子冲上了头顶,这些时日心里憋的委屈,一霎儿涌上心头,她甩开膀子往地上一坐,揉着眼睛开始哭。
先是小声的呜咽,其中夹杂着“您怎么那么欺负人”的话,接着眼泪便哗哗地往下掉,她越哭越伤心,坐着太累,索性趴在了地上,两只手交叠垫在了眼睛下,哭的一抽一抽的。
……
辛长星僵在了椅上,垂目看着地上这个哭的伤心的小兵。
他活了二十一年,这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哭,还是整个人趴在地上哭。
到底该怎么劝她?他没有这样的经验。
对待苛刻骄纵的母亲,他可以不予计较一走了之,对待顽皮蛮横的妹妹,他可以训斥一番提脚便走。
该怎么对待她呢?他做不到一走了之,反而想去拍拍她头顶的那颗团子。
地上人还在哭,哭的地衣一片湿。
辛长星僵了半天,站起身,蹲在她的面前,揪住了她头顶的那颗团子。
“别哭了,招狼。”他拉了拉她头顶的团子,试图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那地上的小兵被他拽的抬起了头,嗷的一声又大哭起来。
“您还拽我的脑袋?”她摇着脑袋,把大将军的手甩掉,一抽一抽的哭,“不带您这样儿的,霸着人家的物件儿不还也便罢了,这会儿还拽我的脑袋……这是脑袋呀,万一拽掉了怎么办呀……”
她哭着哭着就趴在了自己的手上,“您有钱,您不要银子,那您要什么呀?怎么就那么油盐不进呢?我成日价在您面前装孙子呀,什么好话儿都说了,您还这个样子,真是太欺负人了!”
她气的哆哆嗦嗦,一抽一抽的抬起头,眼睫上缀满了泪水,眼睛一眨,便落了好大的一颗下来。
“您越性儿把话说清楚喽,到底要标下怎么样呀?”
该怎么好呢,辛长星手足无措,松开了她头上的那颗团子,顺手给她整理了一下。
“郑小旗,别哭了。”他试图把她的理智唤回来,哪知她气咻咻地抬起来,揉着眼睛哭的更大声了:“我就哭,就哭就哭……”
她一口气说了二十个“就哭”,那种耍无赖的样子让他十分头疼。
他拿眼睛扫了一圈营帐,落在桌案上的一个瓷盒,登时有了计较。
“郑小旗。”他把那瓷盒拿过来,蹲下来拍拍青陆的头,“你不哭,我给你吃糖。”
糖?
那个趴在地上的小兵把这个字听进了耳朵里,肩膀依旧一耸一耸的,哭声却一下子嘎然而止了。
她半信半疑地昂起头,眼泪鼻涕还挂在小脸上。
“您说的是真的?不骗人?”她眼睛盯在了大将军手里的瓷盒,眨也不眨。
辛长星把瓷盒的盖子打开,从里头拿了一颗玫瑰糖,小心地递在了这小兵的嘴边。
真的是玫瑰糖啊!这个香气太迷人了啊,是她记忆里的味道!
青陆一下子将大将军手里头的玫瑰糖叼走,含在嘴里,腮帮子立时鼓了一个小小的粉包。
好甜啊,甜的她又哭出来了。
辛长星的指尖微酥,那是被她叼走糖果时,偶一触碰的感觉,他轻咳了一声,叫她不要哭了。
有糖万事皆可放过,青陆呜咽了几声,顺手牵起了大将军的袍角,在自己脸上擦了一把。
……
这样草草的一擦,涕泪依旧挂在脸上,辛长星舒了一口气,自怀中掏出了一方棉帕,为她擦了擦眼泪和鼻涕。
青陆手被压的久了,此刻便有些麻,她变本加厉,把两只手举起来,伸在了大将军的眼前。
“劳您驾,再拉我一把,”她嘴巴里有糖,说的就含含糊糊的,“成吗?”
她这样的滚刀肉,实在是又可怜又好笑。
到底还是像抱孩子一样,把她从地上拎起来,于是这小兵委委屈屈地站在原地,垂着脑袋吃糖。
“您霸着标下的命根子,就不怕标下赖上您吗?”她理智回还,到底还惦记着自己的玉净瓶,一抽一抽地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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