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怀曦敲了敲案几, 凭着残存的记忆一个一个往下说:“苏狸,苏越, 前者安江湖四野,后者定庙堂时局,只这两人便可说安定四方……林尚书供职刑部,主审之下未曾有半则冤案,百姓称颂;状元郎周大人参与修撰律法,功泽后世。”
“兕子口中的不相干之人,每一个都曾是我大雍的肱骨栋梁。”
是的,是曾经。
可就是这些为家国百姓鞠躬尽瘁的人,一半死在党争内耗上,一半四散在乱世兵燹中。
能够重新站在新朝丹墀之上的,寥寥无几。
“阿姐还是和从前一样,满口说教,听得人生厌。”
怀玺唇线上扬,笑容一下子变得格外讽刺。
“一介女流,搅和在一群男子之中,你又讨得什么好?从前受困在长仪,可有人站出来反对?便是现在,无故被流言所累,受你恩泽的上京百姓,可有一个敢出声辩驳?”
怀玺直直迎着她的目光,话锋猛地一转:“安安稳稳呆在闺阁之中,不好么?”
“哦,在兕子眼中我这个长公主的价值,就只有这一点?”孟怀曦并不气,点了点头,顺着往下说:“和亲吐蕃,换两境和平,确实是我的荣幸。”
怀玺却沉不住气,猛地一拍案几,咬牙道:“你分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怀玺。”
孟怀曦笑着唤了一声,眼底却是纯澈的冷,“不是所有事、所有人都该围着你转。”
怀玺脸上的笑容眨眼间凝固。
孟怀曦很平静,端起冒着热气的茶杯,轻飘飘道:“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何必再做稚子模样。”
怀玺回以冷笑,“在阿姐心中,我不就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是。”孟怀曦坦然摊手,“不如这样说,在我心里,你连上京街头的稚子还不如。”
他们尚且心存良知,分善恶,辩黑白。
怀玺缄口无言,那一双和先皇后极像的眼熬得通红,几乎要滴下血泪来。
孟怀曦难得瞧不明白,分外疑惑。
“到手的江山社稷你不要,后半辈子的安稳人生你也不要,你告诉我——”她手掌搭在额上,声音显得有些疲惫:“你究竟,想要什么?”
怀玺低下头,案几底下的手掌攥紧再攥紧,手指掐进肉里,血珠染红茶白色的衣袖。
沉默了许久。
他苦笑一声,哑声道:“我要的东西,阿姐怎么会知道。”
“我从前是猜不透,现在却不想知道了。”
孟怀曦全然失去耐心,脸上微末的笑意净消了。
“网罗前雍遗老,联络谢不周意图谋逆,策反姒玉为你卖命,在这上京搅弄风云。我从前竟不知,你能有这样大的本事。”
怀玺额间青筋猛跳,死死按着眉心没有半句辩驳。
孟怀曦呷了一口茶,终于问出:“说说吧,谢不周下一步有什么计划。”
怀玺张了张口,又像是想起什么,最后只道:“……对不起。”
孟怀曦低呵一声:“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还要律法做什么?”
终是彻底失望,放下茶杯,转身往门口走。她扶在门框上的手指蜷了蜷,眼睫垂下一片阴翳。
“不是什么事,都能靠道歉挽回的。”
宽大的袖管将案几上陈放着的小炉、杯盏通通扫下,哐当声接连响起。
怀玺终于抑制不住,猛然高声:“你以为我是为了谁?!若说孤是错的,那孤的好姊姊你——怀曦,长公主殿下,你更逃不过罪责!”
孟怀曦猛地转头,眼底充斥着红血丝,“什么意思?”
怀玺垂下眼,光影之下唇角的笑格外诡异:“去过那处道观了?你猜猜观里都供着谁?”
道观……
孟怀曦只觉心跳骤然加速,从前不曾在意的细节重新浮上眼前。
那日探查塔顶佛堂时,戚昀驻足在菩萨像后的异常表现;七层宝塔之中,菩萨神相眉眼之处的熟悉感;再说这几日才递来的,大理寺案头上所书的种种疑点。
真相呼之欲出。
孟怀曦恍然大悟,嗓音变得艰涩起来:“供奉的……我?”
“是啊。阿姐——”怀玺哈哈大笑,直笑弯了腰,通红的眼眶边渗出斑斑泪点。“这个惊喜够大吗?感动吗?”
孟怀曦冷眼看着。
他笑够了,头埋在手掌间静默了很久,抬起头竟是一叹:“蝼蚁之命,何足惜哉?能为孤换得阿姐重回人世,也不枉他们来这一遭。”
孟怀曦旋身抽刀出鞘,泛着银光的刀刃指向他喉骨所在之处。“单道观里那几个无辜惨死的孩子,就够你死千次百次。”
刀尖划开皮肉,血珠从细细的伤口间渗出。
怀玺丝毫不在意,并指在刀刃上敲了敲,扬眉轻哂:“阿姐,你这样算不算我的同谋啊?”
他只是静静瞧着眼前有些陌生的女人,想从她身上找到一星半点与从前想象的地方。
这是徒劳的。
没关系。怀玺扬唇又笑了,百代千载之后,后人提起这桩惨事,他们的名字也能被摆在一起。
“哐当——”
长剑终是坠落在地上。
守在一边的戚昀眉峰紧皱,足下一点,飞掠向厢房门口。
“如果可以选,宁愿当年无人阻我去和亲,哪怕就死在蛮荒的土地上呢。”
孟怀曦哼笑了声,高昂着头,从背后望去似乎还是那个矜傲的长公主。
泪珠在眼眶中打着转,她阖上眼:“更不要说……”
更不要说背着这么多条人命,从阎王殿里爬回来。
第52章 山寺
曾经盛极一时的灵山寺坐落在西山半山腰处, 海拔高,四季时节略晚于山下。
道旁成行的芍药还留有一片粉白,遥遥缀在枝头。
这一处颇有盛名的山寺空置了这些年, 却未见有破败之象。
最靠近正门的院落中有颗百年老槐, 长信天灯高高悬挂, 从前由信客系上的红绦迎着风晃悠。
孟怀曦支起身从榻边的一扇窗望出去, 眼前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一提起佛道两家就暴躁的戚皇陛下,心平气和地站在一个白袍老头身前。
他们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孟怀曦看得出来他们之间气场甚是平和,不似想象中的剑拔弩张。
而且,这个白袍老头很眼熟。
似乎是谢不周的授业恩师——玄蕴散人?
孟怀曦揉了揉眼睛,有种错过好大一段剧情的懵逼。
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戚昀为什么要在百忙中带她来这里。但目前为止, 他们不该是与谢不周的人势如水火?
那为什么他能和玄蕴散人相谈甚欢?
玄蕴散人:“有因自有果。陛下一心为民,所求自能成真。”
一心为民?
听上去像个荒谬的笑话。
戚昀只摆了手, “真人自去,朕便不相送了。”
玄蕴散人双手十合,弯身行一个佛礼,转身往石阶下走。
这个玄蕴散人也很古怪。
分明学的都是道家的本事, 晚岁却格外笃信佛理;分明还续着三千烦恼丝, 却时时以僧人自居。
戚昀目送白袍老者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散在云雾中。他没有转头,右手成拳背在身后,忽地扬声道:“站在风口上做什么?进去说。”
孟怀曦倚着门框, 并不意外。习武之人耳力过人, 发现她的动静自然是小菜一碟。
她挑挑眉,也不动:“看来陛下瞒着我不少事啊。”
戚昀用行动代替语言, 探臂将人揽入怀中,掠向屋中。
劲风知人意,连木门都带上了。
孟怀曦只觉得一阵风掠过,眨眼间又重新坐在美人榻上。
武艺该是用在这种地方吗?
寺中木屋闲置已久,自然没有地龙这种东西。
可山上温度低,由着她胡来,怕是回去就得病倒。
戚昀将她身上的围着的披风系好,叹口气,“坐好。”
孟怀曦偏生叛逆得很,赤脚踩在绒毯上,挑衅一般:“你先说,来这里做什么。”
戚昀手一顿:“猜猜?”
孟怀曦不想猜。
她半眯着眼,索性明知故问:“刚才走的人是谁?”
戚昀也不拆穿,笑了笑:“玄蕴散人。”
“阿萤从前最不喜欢的……”他顿了一下,尾音上扬。“神棍?”
孟怀曦:“……”
我是想问你这些黑历史吗?
孟怀曦咳了两声,着实有些糊涂,诚然问道:“你找他来做什么?”
“我的阿萤有怫郁在心,请高人前来渡她一渡。”戚昀蹲下身来,眨了一下眼,“有用么?”
孟怀曦盘着腿窝回榻上,眼皮耸拉着,瞧着不甚精神。
这样说:“佛不渡人。”况且玄蕴散人还是个半路出家的半吊子和尚。
问题症结在于她接受不了用别人的性命换来的复生,哪怕是并不知情。
有因有果。
怀玺有一句话说得不错,她既受了这果,哪能轻易将前因尽数抹去?
这是一个死结。
戚昀曲指在她额上弹了一下,“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孟怀曦便想着,提不起精神,抗拒回答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