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泪水落在脸颊上,孟怀曦叹口气, 这位外祖母应该是很疼爱遗失多年的外孙女。
她能体会到老人家拳拳舐犊之情,就像曾经先皇后待她那样。
但孟怀曦也很无奈, 她靠在老人怀中,就像林黛玉初见贾母那么个场景。
偏偏问题就出在,她着实不是林妹妹那样多愁善感的性子,这里也没有其他姐妹帮着宽慰。
柳老夫人絮絮说着她娘走丢前的旧事, 声里有压抑不住的哭腔。都说老人偏疼幼子, 老夫人对于自幼就不在身边的幺女心疼是真的,愧疚也是实打实的。
头一回,孟怀曦开始嫌弃自己嘴笨,不会安慰人。
不对, 也不是没有可以帮衬的人。
孟怀曦倚在老人肩上, 朝吃瓜前锋柳亦舒打手势,无声问:“这要怎么办?”让大病初愈的老人家这样哭, 实在不是个事啊。
柳亦舒满脸都写着‘这事我也没法搞’,同样用口型回她:“稳住,哭就完事了。”
孟怀曦:“!!!”
孟怀曦知道她不靠谱,却没想到这样不靠谱。“我要是哭得出来,还找你做什么?”
柳亦舒摊开手,耸了耸肩。
她意思是:“这就是你的问题了。”
孟怀曦:不是,这是我哭不哭的问题吗??
差点就被她带偏了。
“吱吖——”
戚昀披着霞光从殿外走进来,孟怀曦顿时觉得救星来了,还是自带万丈光芒那种。
鸳鸯跟在他身后,手中捧着木盆,洁白的巾子搭在盆边,能看见热气从水面升起。
孟怀曦扶着柳老夫人在美人榻边坐下,鸳鸯搁在高几上,戚昀摆摆手便让人下去了。
“秦姨,人都寻到了,就更要保重身体。”戚昀道。
柳老夫人神色恍惚,紧紧抓着孟怀曦的手不愿意放开。
孟怀曦不由去瞄戚昀,他看上去怎么都比柳大小姐靠谱些。
戚昀弯身绞干帕子上的水,一方热腾腾的巾子递到她手边。
孟怀曦便会意,小心翼翼抬高手,轻轻揩去老人面上斑斑泪痕,轻声安抚:“外祖母,莫哭了。”
打从戚昀一脸平静走进来,她就知道这事该是在他跟前儿过过明路的,不存在真假千金这种狗血乌龙。
巧是巧了些,但不是不能接受。
孟怀曦带着大恸的柳老夫人往偏殿安歇,好容易将人安抚住。她亲自握着香箸,点了一味安神的香篆,还留下柳亦舒照看着,才退出去了解情况。
门廊前,孟怀曦抬手拨了拨小花灯垂下的穗子,也没转头,就问:“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戚昀:“柳世子回京述职带来的消息。”
她看过邸报,印象中是有这么一回事。齐州挨着越州,平匪乱回上京途中是得经过越州,顺道查到消息也没毛病。
可……
孟怀曦不解:“为什么柳家会先找你商量?”这个事论起来,难道不是她才是当事人?
戚昀:“老夫人与我的……”他顿了一下,“我的生母是远方表姊妹,闺中交从甚密。”
孟怀曦恍然,“所以你唤外祖母秦姨。”
不是,他叫老夫人一声秦姨,而她该唤一声外祖母。怎么连着一起听着就这么古怪呢?
她是彻底明白了,“这么说,咱们还不是一个辈儿的?”
“嫌弃我岁数大?”戚昀紧抓重点。
孟怀曦摆摆手,“不然不然,真要计较起来,你更该叫我一声长姐。”她是惠帝的大女儿,这一辈中第一个出生的孩子。所以凡是与皇家沾亲带故的宗室子弟,都该叫她一声姐姐。
戚昀却退了一步,抬手按了按眉心,意味不明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瞧上去很头疼的样子。
孟怀曦偏凑上去:“你叫一声我听听?”这种便宜不占白不占。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有种执念要他叫姐姐。哪有小姑娘会提这样的要求的?戚昀想不通,他是个通透的性子,想不通索性就不去想,简单粗暴地用行动代替回答。
戚昀一手搂着她的腰,将人往上带了带。
一张放大版的俊脸骤然撞入眼帘,孟怀曦只感觉仿佛心跳都漏了一拍。他眼底有温和的笑意,好似天光尽敛其中,还映着她自己小小的影子。
举报!
这个人他用美男计耍赖的!
孟怀曦动作一顿,眨眨眼,瞬时忘了自己本来想干什么。
她却不知道,自己的一颦一笑在他眼底会有多动人。戚昀探手遮去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微凉的唇压下来。
熟悉的冷杉气息中掺杂着一点龙涎香的味道,比平常浓不少。孟怀曦没由来的想,他今日应该在殿阁耽误了很久,或许是商量什么大事情。
戚昀手指在她颈后捏了捏,又在她上唇咬了一下,不轻不重,仿佛是在提醒她莫要走神。
……
到最后孟怀曦也没听着他叫姐姐。
恨!
这几日,柳家的人一个接一个都往禁宫里跑。特别是刚从越州回来的忠毅侯世子柳今朝,回回都要带上些珍奇的小玩意,惹得戚昀格外吃味。
孟怀曦很不习惯这样的场面,但多少能体会出来这一家人拳拳爱护之心。
有星无风,百花馥郁,连月亮都格外的圆。
钦天监查证过这几日都是晴日。
于是今年的宴舍弃了沉重烦闷的重华殿,改设在御花园,露天席地,寻一味古趣。
廊间灯火通明,挂着一串串传统的莲花灯。
男女分席而列,位置前后得照顾着诸位大人们的品阶,还要不显山不露水的把私下多有龌龊的人分开。
总之就是不能不讲究。
但四司给她安排的座位很奇妙,就在戚昀右手边,斜斜对着戚小郡主。
这一处是专给皇室留的位置。
孟怀曦下意识觉得不妥,虽是说好的今夜宣旨,但她到底还没嫁过去呢……
戚若微抛着一只橘子玩,孟珍珠端端正正坐着。柳亦舒也在,支着额不知在想什么。
孟珍珠很兴奋:“三姐姐,这儿!”
柳亦舒点了点孟珍珠的额头,恨铁不成钢。这傻丫头,看不出来位置都是上头没来的那位授意的?
她们之间还空着两三个位置,听说是丞相家的姑娘临时抱病,缠绵病榻没法来。
孟怀曦提起裙摆,从善如流挤过去。
试问坐在戚昀身边被各种目光洗礼和小姐妹闲聊叙话比,哪个来得快活?当然是后者!
孟怀曦心安理得坐下。
戚若微于是放下小橘子,絮絮叨叨跟她打小报告,左一句小叔叔不让她去南书房打扰,右一句小叔叔老是打着她的名头留婶婶在宫里,实非大丈夫所为。
孟怀曦一概摸头安抚。
手边柳亦舒凑近瞧了瞧,半晌,点点她的唇角,“三娘,口脂该补了。”
孟怀曦轰然闹了个大红脸,娘的,就不该心软让他。
戚若微也凑过来,小狗似的嗅了嗅:“番石榴味的哎,水烟斋一月只卖三盒,我都没抢上。”
不够老辣的小郡主显然没听明白她们话中机锋。
孟怀曦咳了声,顺坡下驴:“我那还有,待会儿送你一盒。”
持礼的乐官握着小锤在青铜小编钟上敲了三下,好宴正飨。她躲在孟珍珠小心补完唇脂,抬头时戚昀刚到。
他难得穿着成套的吉服,黑发用金镶玉冠高高束起来,只是发间藏着两三股不太规整的小辫。
她午间闹着玩编的,编一半又觉得不好玩,自去休息了。
手边的位置空下,戚昀巡视一周,目光落在藏在贵女堆里的小姑娘,皱了眉。
孟怀曦接收到戚昀的目光,羞愧心难得找回了一星半点。
也、也不太明显,不仔细瞧是看不出来的。
诸臣起身叩礼,三呼万岁。
孟怀曦跟着众人一起拜,却没有低头,正正望着主位上的戚昀,朝他眨了一下右眼,笑容狡黠。
戚昀皱着眉,无声道:“过来。”
孟怀曦向他扮鬼脸。
是这里的空气不够新鲜,还是姑娘们不够甜软?才不要。
戚昀收回目光,摆了手。他坐在主席,挺正如松:“朕今日亦有大好消息告知诸卿。”
乐官停下奏乐,满场皆肃静,独雍陈揭开黄卷,高声念唱。
“……兹立孟府三姑娘孟氏怀曦为皇后,钦此。”他肃声宣完旨,捧着明黄卷轴侍立在侧。
众大臣先是一惊,反应过来有很欣慰。
立后着实是一桩大事,就没有听闻过哪一代皇帝都要去泰山封禅了还未选定中宫人选的。要放在从前几朝早该有大臣日日催促皇帝选秀纳妃,但这一位……
咱也不敢说,咱也不敢问。
好在陛下自个儿心里还是很有数的,这不中宫之位说定就定下了。
不愧是他们杀伐果决的陛下。
“臣家中表妹因着郡主殿下在宫里叨扰多日,趁这个机会向陛下、郡主讨个恩典,也好叫妹妹回府团圆。”趁着时机正好,妹控世子柳今朝赶忙举杯道。
戚昀叩着酒爵:“朕以为不妥。”
柳世子脸上笑容卡了卡,显然没想到陛下会这般不给面子。他将铜爵高举,扬声又问:“敢问陛下,如何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