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风轻云淡,姜瓷心酸。针扎一下都疼,他身上那么多那样深的伤,皮肉都被撕掉,怎么会不疼。
外头有些嘈杂,极快又安静,卫戍嘴角微微扬起,过一刻来钟小厮敲门,又送早饭。卫戍这回叫送进来了。用过早饭又睡去,姜瓷守着他,忽然有人敲门,声音细微,姜瓷不期然想起胡珊兰,开门果然见她。
胡珊兰透过姜瓷看里头卫戍,在他脸上停留几眼,神色颇为遗憾。
“夫人,可否借步叙话?”
姜瓷摇头,对胡珊兰没好脸色。
“我也是没法子,并不知卫公子已娶亲,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夫人见谅。”
胡珊兰倒坦然,姜瓷面色稍缓:
“过去便过去了。”
“只想知会夫人一声,清河府渡头搬货苦力混上船两个,方才已捉拿,还请公子与夫人放心。”
“那就好,他们潜上胡家商船,怕有损胡家利益,既捉拿就好。”
胡珊兰意外姜瓷滴水不漏,试探又问:
“公子在清河府得罪了什么人?”
“胡姑娘慎言。”
“夫人见谅,珊兰只想与夫人亲近别无他意。”
胡珊兰顿时惶恐,姜瓷沉脸:
“我相公感染风寒须得静养,还请胡姑娘别再打搅。”
胡珊兰脸色白了白,福了个礼走了。姜瓷关上门松口气,她一个市井小门,板起脸端架势,着实不安。悄悄觑一眼卫戍,见他没醒,便坐在床头,掏出两根玄色绳子打起络子。
姜瓷手巧,细绳打出精巧络子,将卫戍放在枕边的铜牌打上,带个小穗,便于佩戴。她从前见卫戍是佩在腰上的,不知什么时候取了。
自伤后,卫戍眠浅且时短,胡珊兰来时他便醒了,却没声张。后又寂静,便又睡去。歇一个来时辰到午时,小厮来请,姜瓷见卫戍还没醒,便做推辞,小厮回复,不多时送了饭菜来。想因说卫戍染了风寒的缘故,饭菜清淡且有一盅补汤。才送来,卫戍“刚巧”就醒了。
接下来在胡家商船六日,卫戍几乎未出舱门一步,胡家不敢怠慢,珍馐美味补着,卫戍伤势长的极快,到下船时,痂色已深,伤口再不会开裂。
卫戍拒绝胡福海邀约同回盛京,但接受胡家马车,在永生州府下船后,独自上路往盛京回。路上到安生,走了三天多到盛京外时,卫戍却叫马车转头向西而去。
“不急回京。”
又行半日,黄昏时停靠在一处叫做良辰的道观。
正经地方,却有这么个不大正经的名儿。卫戍却熟门熟路,守门小道姑开门,他引着姜瓷径直向后。道观不大,拢共三进,前头是殿堂,中间食宿,后头隐约是个花园,说是清修,日子似乎也很舒适。
姜瓷前前后后没见几个道姑,卫戍停下,她才看见偏厅矮榻上斜倚一个中年道姑,姿容不俗,乍见卫戍颇为惊喜。
“阿戍?”
“姑母。”
卫戍淡淡而笑,眼底却有温暖。
“半年不见你,又鬼去哪里?”
道姑急步走来扑进卫戍怀中,嗔怪捶打,卫戍带笑皱眉。
“怎么?”
道姑焦急,在她身上摸索,极为熟练发现他受伤,顿时冒泪。卫戍不忍,温言宽慰:
“我这不是没事了。”
说着侧身露出姜瓷。
“姜瓷,来见过姑母。”
第十三章
姜瓷干笑:
“见过仙长。”
道姑嗤的笑了:
“这又蠢又乖的,是你娘子?”
姜瓷诧异,她已拉住姜瓷手:
“莫听外头闲言碎语,什么流连花丛鬼混不堪,阿戍从未带过姑娘给我见,你是头一个,必是她娘子!”
卫戍称姑母,这必是卫侯府曾经的姑娘,虽不知何故出家为道,但卫戍与她亲近,这却少见。她偷觑卫戍,卫戍低眉垂眼。卫道姑高兴不已,拉着姜瓷细细打量不住感叹。
“只当他要孤苦终老的,没曾想还有娶亲一天,我也算得偿所愿。”
说着又流泪。
“不高兴哭,高兴也哭,你做什么?”
“滚出去歇着,叫小莨给你瞧瞧!”
卫道姑凶恶,撵走卫戍,她拉姜瓷坐下。香炉里不知焚着什么香,格外甜腻,碳炉旺盛,屋内陈设精巧富贵。卫戍走后,道姑一扫嬉笑怒骂,温和却认真审视姜瓷。
“卫将军与我是嫡亲兄妹,我闺名与道号都是如意,你若不自在,也可唤我如意道长。”
“不会,不会不自在。”
姜瓷笑,卫如意也笑着点头。给姜瓷注一杯红枣桂圆茶。
“东林州姜家是大族。”
姜瓷沉默片刻,低头道:
“我自永华州苍术县来。”
卫如意手顿一下,再度审视姜瓷。没曾想卫戍竟娶个市井小民。
“也罢,官宦侯门也并没怎么好。只是这样他更艰难,你必也要不少吃苦。”
“没什么,只要卫戍需要我。”
卫如意说不出话,不知道卫戍到底告诉她将要面对什么没,也便不再多舌。
“既已成家,往后需仔细度日,许氏陪嫁没多少,到阿戍手里更稀少,往后不必每年贴补观里两千银子。”
卫如意这话似乎卫戍很穷,姜瓷诧异,却笑笑没说什么。卫如意又叹气:
“世家大族,亲缘最薄。卫家许家嫡枝数百,他和我却一样,都是被家族所弃。阿戍虽瞧着不在乎,实则最在意,他又最念情心软。当年他落难,我不过替他出头护他一回,这么些年他一直记着。”
卫如意目光悠远些许怅然:
“许氏昏了头倒罢了,卫将军冷血薄情也罢了,却凭白害了这个无辜的孩子。”
“是。”
姜瓷应声,卫如意看过来,眼神深远:
“同阿戍在一块,莫计较许多才能长久。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你待他好,他早晚想开。阿戍念情,这是好事,有时却也是坏事。”
话里有话,姜瓷待要追问,卫如意却又悄声问道:
“阿戍此番缘何受伤?”
姜瓷怔了一下,以为她会问伤势如何。她想了想,将遭遇山贼的时挑挑拣拣说了,一切只是意外,卫如意想了半晌,才哦了一声。
卫戍因怕姜瓷不自在,寻小莨看过伤便又过来,恰听到卫如意问他缘何受伤,他在门外站片刻,才推门进来。
“吃晚饭吧。”
卫如意一见卫戍便鲜活如同少女,姑侄两个行走在前,不住嬉笑。晚间自宿在良辰观,姜瓷待要寻卫如意再辟一间厢房,卫戍似笑非笑盯着她,她讪讪作罢。
卫戍脱衣有些吃力,姜瓷帮他解去外衫嗅到草药气。卫戍伤口在长,有些发痒,热了更痒,屋中便没点碳炉。睡到半夜卫戍觉冷,往姜瓷身边靠去,翌日一早醒来,卫戍竟是怀抱姜瓷,两人倏然离开,面红耳赤。
“胖丫!你嫌冷也不能乱钻!”
卫戍恶人先告状,姜瓷懒得理他,只指了指床铺,痕迹分明,是他钻过来。卫戍恼羞成怒:
“小爷伤着怎么可能乱动!”
姜瓷嗤笑回应不屑辩解,卫戍盯着姜瓷,颇为幽怨:
“胖丫,你变了。”
“变好看了!”
姜瓷照镜梳头,没皮没脸笑。确实好看了,消了浮肿的脸上,杏眼桃腮,细眉薄唇。卫戍一看也高兴,但姜瓷生母姿色平庸,姜槐更算丑陋,姜瓷这容貌也不知袭了谁。
良辰观日子悠闲,卫戍也恣意,姜瓷每日除照料卫戍便陪卫如意说话,卫如意独身在此修行颇为寂寞,遇上姜瓷耐心回应,话题不绝,从她自己说到京中世家大族后宅乐事,姜瓷也知道了这位曾经的侯府嫡出千金,是因不满世家联姻要她嫁给一个好色病痨,一气出嫁为道,自此为卫家所弃。
转眼十一月过,卫戍身子好许多,虽还有些虚弱,但至少已能看似如常。腊月初三,卫如意依依惜别,送走卫戍与姜瓷。
半日功夫,马车进城。盛京繁华,外头声响不绝,姜瓷心痒难耐,卫戍一边笑话一边为她掀起窗帘。马车直往镖局,因他们耽搁日子,家当反倒先他们入了京。卫戍留下地址才回,径直往城东略偏僻处一所宅子停了。
姜瓷下车抬头,门脸阔大,朱漆大门显贵,悬着巍峨卫府匾额。车夫敲门,少时小厮来开,一见卫戍顿时惊喜。
“公子回来了!”
也不迎卫戍,一路呐喊进去。卫戍习以为常,拉姜瓷下车带她进去,闻风来迎卫戍一众人等在看见卫戍拉着个姑娘进来时,顿时石化。
场面寂静,双方对峙足有三息,为首的老头才颤手道:
“公子……”
“来见过夫人。”
卫戍淡淡一句,老头老泪纵横,竟险要跪下,姜瓷忙一手托住,探寻看向卫戍。
“这是管家高叔。”
“高叔好。”
姜瓷笑,后头跟着的两个丫鬟两个小厮顿时活泛。
“见过夫人!”
“还有,还有厨房的宋老二夫妻……”
“叫夫人往后指点他们厨艺!”
卫戍顿时嫌弃,不耐烦应付下人,拉着姜瓷就走。偌大前院,假山鱼池,堂屋阔大,左右还有厢房,走半晌才见半月门进入后院,比之前头竟又大许多,屋舍林立于花园中,前后左右足有六处院落。卫戍引着她直奔正中院落去,那是正房,悬着“夙风居”匾额,院内栽着梧桐,十几间屋舍,布置刚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