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妙沁也并不同她寒暄,直接了当地出声道:“那正巧,嫂子住在哪个院子?劳烦夫人派个丫鬟给我领领路。”她话里连半点询问商榷的意思也无,明明是柔和的语气,却是强硬的味道。
龚氏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当下笑道:“多日不见您,还是我陪着您过去,也正好说说话。”
魏妙沁点头应了。
于是连一口茶也没喝,一行人便立即往杜氏住的院子去了。
“还是娘家人呢,却连半点好都不肯施给主子,别人家若是有了身孕,莫说夫家如何小心厚待,娘家也是一样紧张回护。咱们呢?喝个汤都得靠求的,几个丫鬟婆子也能甩脸色,求了也不给……”丫鬟说得忿忿,嗓子眼儿里的悲腔压都压不住。
杜氏一言也不发。
倒是连哭也哭不出来了。
魏妙沁立在门外,转头瞧了一眼龚氏。
龚氏掐了掐手腕上的珠串,神色不变,只扭头叫住了身边的嬷嬷:“去厨房问问怎么回事……”说罢,这才露出一丝愧色道:“底下人无状,叫您看笑话了。”
兴许是这些日子,好的坏的见得多了,撕破的假面具也多了。魏妙沁竟然从龚氏身上瞧出了几分面慈心恶的味道。
魏妙沁也不出声,抬手径直推了门。
跟在龚氏身边的大丫鬟立即抬高了声音,道:“二姑娘,太太和大奶奶来了。”
杜氏惊了一跳,连忙坐了起来。
她那丫鬟也吓得三两下擦干了眼泪,从屏风后头绕出来,埋着头,跪地道:“太太。”
龚氏见她这般低声下气,反倒皱了下眉,径直越过她,道:“二姐儿,你瞧谁来了。”
杜氏愣愣抬头,这才看见了魏妙沁。
魏妙沁的打扮与以往全然不同,杜氏用力眨了下眼,确定了不是梦,这才露出了笑:“怎么,这是怎么……”
魏妙沁走上近前。
龚氏跟着在一边道:“怎么倒像不认得了一样?”
“妙妙?”
魏妙沁点了下头:“嫂嫂,是我。”随即挨着她的床榻坐下了。
龚氏还待说些什么,魏妙沁却先转过了头道:“我来得急,没用多少吃食,现下倒有些饿了……”
龚氏当下会意,立刻领着大儿媳和仆妇退出去,准备饭食去了。
从前魏妙沁来过杜家,那时她是京中最最受宠的元檀郡主,谁人想讨好她。因而那时杜家早早就打听好了她的喜好,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其实莫说是杜家,恐怕京中少有人不知魏妙沁的喜好。
于是这会儿再准备起吃食,实在是轻车熟路。
龚氏都忍不住纳闷。
这怎么都改朝换代了,还是得讨好这位呢?
这厢杜氏的丫鬟呆愣愣地从地上爬起来,不可置信地出声:“郡主?”
杜氏忙瞪了她一眼。
丫鬟知道自己失言了,讷讷改口道:“姑娘。”
“南安侯府……”
杜氏刚起了个头,就被魏妙沁打断了:“嫂嫂多久没出过府了?”
杜氏回忆了一下:“我也不知多久了……这整日浑浑噩噩的。”
“你可还想同我那个不成器的大哥一块儿过日子?”魏妙沁又问。
杜氏沉默了片刻,点了下头。
“他只怕自身难保……”
“我也并非嫌贫爱富的人。”
“可他是这样的人,不仅嫌贫爱富,还是个四下风流的混账,是个不上进不爱读书的废物……”魏妙沁说话一点也不客气。
杜氏知她脾气,听完也不生气。杜氏其实也心知自己的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只不过……“我是嫁了人的,不跟着夫家又能如何?”
“你若愿意,同他和离不是什么难事。”
“杜家要脸面的。”
“若我让你同他和离,京城上下都说不出半句评判的话呢?”
杜氏想了想,道:“你我亲近,我也并不避你,我并非是惦念着这个夫君。只是我腹中有子,若是和离,这个孩子该怎么办?我想要这个孩子。我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才护住这个孩子,怎么能、怎么能就这么没了呢?”
“女子落胎伤害极大,这个孩子自然是要生下来的,你只管生就是,和离是另一码事。那样的废物,本也与你配不上。当年不过是你家中盼着与南安侯府结亲,侯夫人也正看中你的性子好揉搓,才成了这桩婚事罢了。”
杜氏面色赧然,说不出话。
“我并非是指责杜家攀附,有攀附之心才是好事呢。”有攀附之心,她今个儿来了这一趟,杜家上下才知道以后要对杜氏好。若真是那些迂腐不化的,恐怕第一个要将杜氏先浸死。
杜氏摇了摇头,盯着魏妙沁的打扮,目光恍惚了一瞬,道:“我这是在家里待了多久了,怎么一晃过去,妙妙连妇人髻也梳起来了。是……是与邢家那位公子……”
从婉听了脸色一变,连忙道:“这话可不敢乱说。”
杜氏脸上羞赧之色更重:“那是我误会了。这般胡言乱语,妙妙不要听进耳朵里去。”她顿了下,这才又道:“那……那妹婿是何人?”
魏妙沁想了下,道:“一个恶人。”
“恶人?”杜氏愣愣地看着她。
“一个笑起来凶神恶煞,不说话时也凶神恶煞,不管做什么都凶神恶煞的人。”
杜氏脑中已然勾勒出了个面黑虬髯的山匪模样。
“南安侯府倒了,委屈妹妹了……”
公婆都没了,妙妙又没有别的兄弟姊妹,从今往后竟是连个倚靠都没有。杜氏越想越觉得不大安心。虽说如今杜府大不如前,可到底是有名有姓的人家。杜氏咬了咬唇,道:“妹婿是什么人?改日、改日若有机会,可否见上一面?原先那邢家公子,都是陪着你去见过的。如今……如今却是就这么稀里糊涂地……”
她虽说是在深宅内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总该听闻魏妙沁成婚的消息。既然她半点消息也没听闻,恐怕这桩婚事是含混着就办了。曾经那样风光得宠的元檀郡主,婚事怎么能这样潦草呢?
魏妙沁听了杜氏的话,倒是一怔:“你要见他?”
“嗯,总要说几句话的。”
“好吧……”
这厢二人说了大半个时辰的话,丫鬟们端着饭食点心来了,一并送来的还有精心熬制的汤。
丫鬟扶着杜氏坐好,二人一块儿慢吞吞地用起了食物。魏妙沁实际并不饿,只随意用了些,多是停下来和杜氏说话。
杜氏两个还未出阁的妹妹,方才从外头回来,叫住了嬷嬷来问:“今日母亲和大嫂怎么不在?”
“在二姑娘那里呢。”
“二姐那里?”
“是有外客?”
杜氏姐妹骤然想起了大门外停住的马车,灰扑扑的,瞧着着实不大起眼。那守着马车的车夫也不是什么熟面孔,不由出声嘲讽道:“哪里来的破落户上咱们的门了?”
话音才刚落下,龚氏就进门来了。
“没有规矩。”龚氏拉长了脸:“去跪半个时辰,跪完再去看看你们二姐。”
这厢魏妙沁已经出了杜家的大门,重新登上了马车。
从婉问:“咱们回宫了?”
魏妙沁摇摇头,脸上笑容更多了些:“自然等到天黑再回去才划算。”
从婉咽了咽口水:“是。”只盼宫里那位主子脾气好些、度量大些。
“我今日高兴多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奴婢不知。”
“当发现撕碎了那些虚情假意后,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真心实意惦念着我的时候,我就觉得高兴多了。”
从婉也跟着笑了起来:“奴婢也高兴多了。”
魏妙沁将帷帽戴好,坐着马车去了从前爱去的那些铺子,零零碎碎买了些玩意儿,消磨到了傍晚时分。
赵玉菁还被堵在那里动弹不得。就是再好的脾气,也被折腾坏了。
她越来越怀疑那车里坐的是什么人,当下也不顾丫鬟的阻拦,走上前就要去掀帘子。这时候,马车内的香彤卷起窗帷一角,瞥见了不远处的马车,马车外站着从婉,从婉正冲她挤眉弄眼。
香彤笑了笑,出声道:“咱们该走了。”
听马车里传出女子的声音,赵玉菁的脸色更是难看了。
她还当是新帝微服,毕竟如今宫中没什么贵人了,尊贵的也就那么一位。现下听着……
“不许走,今儿你们堵了我就想走,哪有这样容易?”
小太监蔑视地看了她一眼,当即马鞭一扬,抽动马儿,调转车头。
赵玉菁差点被卷到马蹄下,还是身后的婆子手快,一把将她拉开了。
赵玉菁气得气儿都喘不匀了:“天子脚下,好生跋扈!纵使是你魏妙沁,恐怕也不能如此嚣张吧?”
马车停也不停,朝着那灰扑扑的另一辆马车去了。
赵玉菁眼睁睁地看着马车停下,另一辆马车上走下来一个戴着帷帽的窈窕女子。
她对魏妙沁的身形可记得太清楚不过了。
不论走到哪里,魏妙沁都是最扎眼那一个。身上穿的衣裳,永远是当下最时兴的,料子也是最好的,请的绣娘都是宫里头顶顶有名的,戴的头饰也都是昂贵的独一份儿的,模样也是生得最最好的……赵玉菁哪能不记得呢?她可太记得了。甚至有段时间,赵玉菁做梦,梦里都是魏妙沁穿着衣裙,盈盈而来,压得她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