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失落地摸着小雕的羽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小雕发出“啾啾”的声音,毛绒绒的半点不见长大后凶猛的模样。她想起那年雪天,想起了师父。
她养小雕和师父养她的性质差不多,并不是因为真正心生怜悯。她突然不想驯服它,也不想让它成为自己的帮手。它属于山林,属于这片山林之上的天空。
“小东西,等长大了,我就把你放回山林。”
人总是那么不经念,在看到台阶上的那片枫叶时她愣了一会。然后若无其事踩上去,径直进了屋子。
子时三刻,她披衣开门。
月已半圆,很快要近年关。
她毫不意外看到外面站着的人,慢慢地走过去恭敬地唤一声师父。赤苍的手从背后拿出来,手里有一只银碗。
原来又是取血。
如果那人一直不好,她是不是要一生充当别人的血库?或者说师父当年收养自己,为的就是那个人。
“师父,您那个朋友病得是有多重?怎么还要取血?上回您取完血后,我的手疼了好多天,这伤口好不容易愈合,还留了一道疤。”
撒娇卖痴的事她从前没有少做,她以为人心都是肉长的。她长在师父的膝下,尽力扮演着一个女儿的角色。时日一长,潜移默化中师父肯定会对她产生父女之情。
然而她错了。
赤苍不为所动,另一只手里已经握着匕首。
她皱皱眉,“真要割啊?那我的手腕上是不是要再多一道伤口?师父,要是每取一次血多一条疤,好难看的。”
“不会,在原来的伤口上重割。”
“哦,那好吧。”她在笑,心却在滴血。刚好的伤口重新割开,说不痛是假的,但更痛的是她的心。
师父明明近在眼前,她却觉得他离自己好远。那么的远,那么陌生,就像是他们从未相依生活过。
“师父,您那个朋友什么时候好?我还要取多少次血?”
“这不是你应该问的。”
血流进银碗里,在寂静的夜中能清楚听到“滴答”声。她的手很冷,手指头一根根地冻僵,像被冰封一样。
“师父,如果我一直这样被取血,那我会不会有一天变成干尸?”
赤苍的手一顿,“不会。”
“真不会吗?”她又问。
赤苍看着她,“是。”
她有时候真恨自己为什么看破一切,又为什么要在过去多年的岁月中习惯察言观色。她从他的眼中窥破另一个可能,一个更加残忍的答案。
没有咆哮没有怨恨,她竟然还在笑。
“我知道了,因为我等不到成为干尸的那一天。在那之前,我应该早就死了。”
第46章 半夜敲门
没有人能活到全身血液放干变成干尸的那一刻, 人在大量失血之后早就应该死了,又怎么可能活到那个时候。
世上最大的悲凉莫过于你把对方当成亲人,而对方视你为物件。物件一旦有了感情, 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情。
血还在滴, 一滴一滴像血泪的珠串。
赤苍的表情很复杂,他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眼神中闪过动摇,“阿九,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聪明到他有时候会心生不忍。
墨九还在笑,她不是太聪明, 而是她多活了一世。如果她没有生而带着前世的记忆, 如果她是真正的此世间中人, 或许她活得没有这么痛苦。
“师父, 您养我一场。在我心里, 我实在是把你当成自己的亲生父亲一样看待。您看在我这么多年承欢您膝下的份上,可否告诉我, 您准备让我活多久?”
赤苍没有看她,盯着手中的银碗,碗中的血散发出奇异的毒香。药人大多都不长寿,他们的血能给别人治病,而他们却会因药毒长时间在体内的沉痼越积越多而早亡。
毒药人更是难得,活下来的更少。
“阿九, 有些事情早非我能控制。”
“我知道了。”
墨九依然在笑,她已从师父的语气中听出一切。看来这一世她还是短命之相, 别说是以后金盆洗手退隐田园,就是接下来的两年能不能活过去都未可知。
手腕处麻麻地痛,那痛像是从她身体里抽离, 一丝丝的从心里钻出去,扎进她的血肉里。活着的人才能感觉到痛,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她连痛都感觉不到。
“阿九,这是你的命。”
她不信,她不信命。如果她信命,她就不会这么努力的活着。即便是活不了多久,她依然想同命运争一争。
银碗接满血,赤苍端着转身离开,只留下熟悉到陌生的背影。
她捂着手腕站在院子里,抬头仰望天空。那半边月冷冷清清,洒着一地的银霜。地上已经上冻,结着真正的白霜。
没有人不想活,她渴望能寿正终寝。
她站寒风中站到快成一尊雕像,终于慢慢挪开步子。却不是回自己的屋子,而是突然像一只夜鹰般出了庄子。
师父说无论她逃到哪里,他都能找到她。而现在无论师父去哪里,她也能找到他。刚才他给她取血的时候,她是故意问出那些话的。
她想让他分神,那样她就可以趁机在他身上动手脚。她是师父养大的,一身的技艺都是师父所授。天下制毒她只能称第二,因为第一是师父。
只有师父失神了,她才有机会下手。
循着那淡淡的气味,她一路前行。气味消失在山下镇子中的一间民宅里,她望了望那民宅的院墙,悄无声息地翻进去。
屋子里亮着灯,她躲在黑暗中不敢靠得太近。师父的厉害她知道,如果靠得太近很容易被察觉。
灯光从窗户透出来,她能看到窗户上有两道人影。一道是师父的,另一道是个女子。她看到师父把那碗递到女子的面前,女子接过碗毫不犹豫地喝下去。
那是她的血。
她的心一片冰凉,比这寒夜更加冷。
约摸半刻钟后,门从里面打开。赤苍被人送出来,送他出来的是一个婆子。那婆子走路脚尖点地,轻得像一只猫,一看就是个高手。
赤苍走后没多久,墨九悄悄潜过去,无声无息地潜到窗户底下。
“喝了赤先生的药,小姐的气色果然好多了。”略显苍老的声音,应该是那个婆子在说话。
“义父的药,自然是好的。”这个声音应该是那位小姐,娇娇软软像个撒娇的小姑娘。“这些年多亏义父一直尽心为我调养身子。”
墨九心下一震,她听出对方的声音。
她没有想到自己奉献鲜血去救的人,竟然会是那个人。不过或许也不是那么意外,这世间本来就不可能会有那么多的巧合。
那婆子又道:“赤先生对大姑娘一片忠心,自然是会尽力治好小姐。这些年赤先生每年都会来看小姐,也算是有心,不枉当年大姑娘帮他。”
她们口中的大姑娘,墨九隐约也能猜到身份。这婆子说师父每年都会去看她们,她倒是想起了许多往事。
在她年纪还小的时候,鹧鸪山对她而言太大太寂静。山里有许多的鸟兽蛇虫,她并不是一个天生胆子大的人。就算她有成年人的灵魂,也不代表她胆大到可以一人独自生活在山里。
师父每年都会下山两次,一次在春暖花开之时,一次在野果挂满枝头之时。年幼的她其实很害怕他离开,但是她从来不说。
因为她知道,有些撒娇可以有,有些撒娇不可以有。她和师父之间有底线,她不敢越过师父的禁区。
师父一走就是两月,也就是说一年之中有四个月她要一人独自生活。天气晴朗风和日丽的日子倒也过得去,她会早早关好门洒上防虫防野兽的药。
山里的雷雨多,劈天盖地的闪电从空中如银蛇一下炸响在山间,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声。爆竹似的雨倾泄而下,她就像被人遗弃在狂风暴雨之中,只敢缩成一团躲在桌子底下。
后来她慢慢长大,看似习惯那样的分离,其实有很多次她都想开口让他带自己一起走。但是她只敢眼巴巴地看着师父,从不敢说出口。
师父的背影总是那么的冷漠,从来没有回头看过目送他下山的那个小小的她。她的身体里住着一个成年人,失望之余倒是没有太大的伤心。
如今想来当初师父在雪地里看到她,那个略显惊讶的眼神便有了解释。那是因为自己长得像一个人,一个他要忠心照顾的人。
楚音音。
她暗笑自己自诩聪明,在看到对方和自己长得相似时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又笑自己蠢得可以,在发现对方是成家人之后还是没有起疑心。
能让师父全心相待的人,除了成皇后的后人,还会有谁?
当年师父收养她,或许正是因为她的长相。她应该感谢这张和楚音音长得有些相似的脸,否则她在六岁那年就已经死在雪地里,消失在群鹰的腹中。
那婆子又道:“小姐别担心,赤先生说那药引子已经成熟。他此次下山就是想替小姐根除体内的毒,以后小姐都会健健康康的。”
楚音音道:“义父最疼我,他说会根除我身体里的毒,就一定会办到的。不像荣侯,嘴里说疼我怜我,背后却生出二心。我不信他说的话,账册肯定在他的手上,不知道他扣下账册到底意欲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