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嚯,这什么味儿?”建昭帝似被这味道惊醒,睁开了眼睛。
侯敬贤被他问得一呆。
这……这他也不知道哇。
打从八岁进了宫,他就再没出过皇城,连玉京城是圆是方都还没闹清呢,这忽儿巴喇地陛下问他这些民间老百姓的吃食,这叫他问谁去?
正愁着怎么回话,蓦地,一个怯怯的声音响了起来:“回陛下……回老爷,这是臭豆腐的味儿。”
用不着去瞧,红药便知道,这定然是炸的臭豆腐。
前世在岭南时,金娘子亦曾为她炸过几回,金黄的臭豆腐块儿外酥里软,拿辣子、酱油、醋、香油、蒜泥混好沾料,将竹签子叉了沾着吃,又辣又鲜,真真是闻着臭、吃着香。
红药悄悄咽了一口口水。
见不着,也就想不起,如今乍闻了这熟悉的味道,她倒馋得慌。
记得金娘子说过,她的家乡便在玉京,这臭豆腐便是有名的玉京小吃,她小时候娘亲还给炸过。
红药恍惚了一下。
忽忽梦醒,便与故人隔了一世,若要重逢,还要再等上好些年呢。
她有些惆怅起来。
真怕自己没被宫里的人斗死,便要先给馋死了。
出神地想着这些,红药浑然未觉建昭帝投来的视线。
此刻,这位大齐朝的天子正打量着眼前的小宫女,却见她缩着肩膀跪在角落,戴着金钗的发髻垂得低低地,便连搁在膝前的手亦拢进袖中,别提多规矩了。
建昭帝忍不住一乐。
这要是不说话,他还以为车里就他和侯敬贤俩呢,这小丫头倒像块木头似地。
不过……臭豆腐又是甚么玩意儿?
建昭帝摸了摸小胡子,换个姿势靠着,却也没再发问,只淡淡向侯敬贤一瞥:“都交代清楚了么?”
侯敬贤忙躬身:“回老爷,老奴全都交代清楚了,这丫头知道该怎么做。”
语毕,看了看红药,又用一种不太确定的语气道:“老奴看着……这丫头像是个明白人儿。”
这算是极大的夸奖了,素昔他可是很少说旁人“明白”的。
事实上,他甚至也很少会去品评旁人,由此可见,他对红药印象不错。
红药对此自是一无所知,闻言便又将身子角落里缩了缩,恨不能挖个洞把自己埋了才好,浑身上下都透着“你们看不见我,你们看不见我”的意思。
建昭帝便又笑了,两撇小胡子翘得飞起。
笑罢了,他懒洋洋伸手要茶,口中则道:“也就这么着吧,大面儿上不差、别走了嘴就成。”
侯敬贤恭应了,庄容看向红药:“你也要记着,在外头莫走嘴。”
红药喏喏应是。
方才上车之前,侯敬贤就把她单独拎过去,疾言厉色地交代了一通,将诸事俱说清了。
红药于是明白,何以建昭帝非要带上个小宫女出宫,却原来是为着应节。
今日乃是惜芳节,这个节还有个别名,叫做“女儿节”。
顾名思议,这就是个给女孩子们过的节日,平素鲜少出门的大小姑娘们,皆会于此日走上街头,买上几朵花儿插戴,再去有水的地方走一遭,以送花神归去,并祈来年之福。
因此节正在九月,百花早便凋残,故除了应季的少许花卉如桂、菊之属外,姑娘们头上戴的、腰间佩的、街上小贩卖的,多为假花,材质无外乎纸、绢、绫罗等物,更有一等名贵的,则是金银珠宝镶嵌而成,总之,什么样儿的假花都有,端看你是哪一等门户,有钱无钱、富贵与否。
原先,这节下也不过姑娘们出来游玩一番便罢,后不知从何年何月起,玉京城又时兴起一种花篮,形状大小不一,多为竹篾并各种真假花儿编制而成,据说大的比人还高,小的则只巴掌大小,也不知是何等样式。
因此乃庶民风俗,宫中仍旧依照祖例,故到底这节外头如何过,红药并不知悉,也不过是当年听外皇城的人说过几句罢了。
而她此行的作用,说白了,唯“应景”二字。
若只有建昭帝等几个大男人在外闲逛,虽也不是不行,但势必会被视作浮浪子弟。
玉京城确实有这样一群人,最喜于此节四处乱晃,对大姑娘、小媳妇指点品评,有时候还搞出个什么“美人榜”来,一个个自诩风流,实则却不过色中饿鬼罢了,很为人不齿。
想建昭帝乃一国之君,纵使微服出宫,也不能微服成个浪荡子不是?
而有了红药相随,外人便会以为,这是富户人家长辈带着晚辈出门过节,而侯敬贤等人则为仆役或伴当,他们混在人堆之中,倒也不至于扎眼了。
这法子不可谓不好,却唯独苦了红药。
从衣裙头面上看,她显是扮成了“富贵千金”。
可是,对着建昭帝,那一声“父亲”,她却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
第120章 可怜
皇城里还有三位活蹦乱跳的公主呢,那才是建昭帝的亲闺女,她顾红药不过是贱役,何德何能,竟敢呼天子为“父”?
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她才琢磨出了“老爷”这个称呼。
据说,在一些规矩特别大的士族里,子女多称父母为“老爷、太太”,倒是鲜少以“父亲、母亲”相称,这称呼倒也不算出格。
建昭帝对此根本不以为意。
接下来诸事才是重中之重,至于这些末节,他无所谓,只要别把“陛下”漏出来就成。
反倒是侯敬贤,见红药如此知分寸、晓大体,心下却是觉着,这小宫女还是挺懂事儿的。
“把这个拿着。”一面想着,他一面便从隔板下取出一枝小桃红,递给了红药。
小桃红乃是铰花的一种,将葛布、粉绢并红绸分别剪出花枝、花朵、花心的模样来,再以鱼胶粘合而成,因只有小孩手掌大小,又是桃枝花放的形制,故曰“小桃红”。
惜芳节出门的女儿家,身上总得戴着花,或斜插鬓间、或佩于腰畔,总之,得有花儿,且假花比真花更时兴。
而有了这支小桃红,则红药这个“富户千金戴花过节”的装扮,便再无破绽了。
红药恭恭敬敬双手接过铰花,细瞧两眼,见其做工倒也精致,只面料差了些,绢绸看着便皆有些年头了,颜色发暗,一点儿不鲜亮。
宫里是断不会有这等粗物的。
红药想着,信手将之别在了玉禁步上。
既是“大家千金”,这种粗东西是不可能往头上插戴的,搁腰里当个新鲜玩意儿,却是合宜。
“呼啦啦”,忽尔又一阵风来,将青帘卷起老高,露出车外半幅街景。
红药因正对着车门,恰可见那沿街彩幡招展、人流如织,姑娘们穿花著柳,笑语盈盈,风中杂着几许暗香,似是胭脂香粉,又似桂子菊香。
“这是到哪儿了?”建昭帝一手执盏,一手搭在牡丹团花包锦凭几上,语声很是悠然。
侯敬贤忙躬腰道:“老奴问问。”说着便上前敲了敲车壁。
“笃、笃、笃”,三响之后,也未见他出声,外头便传来了潘体乾低沉的回应:“回老爷,此处是南安里并宝津大街交汇处,还得再走上半炷香才能到地方。”
建昭帝“唔”了一声,浅浅啜了一口茶,往四下看了看。
风已止息,街衢被青帘掩去,除四壁并两个下人,委实无甚可瞧。
他将茶盏搁了,支臂撑着脑袋,视线滑过角落里的红药,闲闲开口:“那谁,家乡何处?”
侯敬贤忙向红药道:“红药,老爷问你话呢。”
红药也知道这是在问她,凝了凝神,轻声道:“回老爷,奴是……”
“得,得,别奴了,朕……本……本老爷准你称‘我’。”建昭帝打断了她,又咳嗽了一声。
一时没留神,他自己倒叫破了真身。
红药忙恭应了个是,再开口时,称呼便改了:“回老爷的话,我是汉中城固人。”
城固县乃汉中府下辖的一个小县,是个不大富裕的地方,往年还闹过饥荒。
“哦,城固啊,那地方离着玉京倒是不近。”建昭帝点了点头,又问:“家中还有何人?”
这纯粹是没话找话,委实是天子闲得发慌,随便找个人说话打发时间。
红药自知其理,却不可不答,且答得亦不可不认真,便道:“回老爷,我爹娘死得早,七岁的时候被远房叔叔婶婶养在膝下,在曲周县住了三年,十岁才离开的,到现在已经两年了。”
曲周县乃广平府下辖,属北隶地界,也算是天子脚下,而她所说的十岁离开,自是十岁便进了宫,如今过了两年,便是十二岁。
一番话倒是说得齐全,该交代的全都交代清楚了。
侯敬贤满是胡须的脸上,再度划过了一丝嘉许。
这丫头却是个可造之材,可惜是宫女,这要是个小太监,他就认了干孙儿也不错。
建昭帝目视红药,虽面色不动,心下倒也生出两分怜悯。
没娘的孩子最可怜,更何况父母双亡?
“抬起头来。”他道,语声不自觉地便温和了起来。
红药缓缓抬头,并不敢直视当今天子,眸光便停在他衣袍前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