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药心里凉了一刹,似是那漫卷西风透体而入,手脚都变得冷了。
难怪她觉此处陌生呢,当年,她也只从外面绕着走过,却从不曾真正踏入其间。
原来,自建昭朝时,这里便衰败如斯了。
“就是这里,快把衣裳换了罢。”耳畔响起常若愚的声音,也不知是不是天寒之故,听起来有些阴森森地。
红药心凛了凛,忙垂首应是,再抬头时,才发觉自己正置身于室内,那朽烂的殿门“空”一声阖上,仿似随时都会散架。
空气里有很淡的霉味。
红药轻嗅着,心头松泛几分。
常、侯二人俱皆精明老道,又素有威名,她对他们有一种骨子里的忌惮。
环顾四周,红药猜测这应是一间配殿,很空阔,除几根梁柱外别无他物,真是一眼望得到头。
她悄步行至窗前。
泛黄的窗纸,薄得几乎落明,也不知多久不曾换过了,几缕秋阳穿透而来,落地时,是黄烘烘的一层淡薄光影,恍惚迷离,像一个陈旧的梦。
红药怔忡而立,心里知道,这不是梦。
她不仅两辈子头一回随侍建昭帝身侧,且接下来,也很可能将要经历她两度人生中从未有过之事。
有些怕,却又含了一丝连她自己亦未察觉的期待。
以及……好麻烦哦。
红药瘪着嘴,唇角蠕动着,像个没牙的老太太。
她真不是想哭,就是有点儿难过。
怕着躲着、千算万算,到头来,麻烦还是挨上身,甩都甩不掉。
阳光很好,隔着窗纸亦可觉出其中暖意,可红药却心里却是一片愁去惨雾。
她果然还是不适合改变啊。
“别磨蹭了,快一点。”窗外响起常若愚的低喝,声音很是冷厉。
红药惊醒过来,忙应声道:“是,公公。”
配殿正中的砖地上,放着一身海天霞折枝梅遍地锦衣裙,裙上叠放着金累丝嵌红蓝宝石牡丹花钗、翠梅花钿儿、米粒珠子箍儿并一双西番莲掩鬓簪子,成套的头面光晕耀目,又有靶镜一面、梳裹之物若干。
望向眼前诸物,红药扯动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原来如此。
建昭帝这是要出宫啊!
只看这头面首饰皆非宫制,而是外头大户人家姑娘的穿戴,便可知晓,陛下是要效那话本子里的故事,来个微服私访。
难怪侯、常二人一力相劝呢。
依大齐祖制,天子守国门,而皇城便是大齐最重之国门,皇帝陛下是断不能随意出宫的。
万乘之躯,何等贵重?又岂可与贩夫走卒为伍?
可是,建昭帝显是要违一违祖制了。
这又是要作什么妖?
红药的心揪作一团,却也再不敢多耽搁,三两下换得衣裙,重新挽了双髻,又插戴上合适的头面,方隔窗问:“敢问公公,换下来的衣裳该如何处置?”
“搁着。”常若愚的声音很冷。
红药现下倒是觉着,他也没那么可怕了,甚而还有些可怜。
皇帝出宫是何等大事?
一旦被人察知,头一个倒霉的就是他们这些近身服侍的太监,他这会子心情想必很糟糕。
脆应了个是,红药将宫衣折好,平平整整置于砖地,这才推门而出。
常若愚显是等得极不耐烦,正自于廊下踱步,见红药出来了,草草向她身上扫了一眼,突然变戏法似从阶下抖出一件宫制男式鹤氅,向红药身上一扔,没好气地道:“披上这个,跟杂家走。”
红药眼疾手快捞住衣裳,将全身上下都给裹严实了,便跟着他离开了咸安宫。
出门后,常若愚并未循原路返回,而是领着红药又绕了好一段路。
因这些路已然离了六宫地界,红药并不大识得,索性也不记路了,埋头跟着走。
未几时,二人便来到了西华门,这地方红药倒认得,却离着六宫已经相当远了。
那守门的太监一见常若愚,打老远便笑嘻嘻迎上来,赔笑验了他的腰牌,很快便即放行。
接下来,又走了约一刻功夫,红药已经绕得头晕了,忽见前方现出一条路口,四名男子正于此肃立,其中三人背朝着红药的方向,而正面看向此处的,却是建昭帝。
他穿着身普通的金执卫皮甲,嘴角还画了一粒巨大的痦子,隔得老远亦能瞧见。
虽容貌变了,然而,他那一身的气度,仍旧极为醒目,哪里像是普通兵卒?
好歹您老把头往下低一低啊。
红药这般想着,又去瞧那背向而立的三人,猜测着他们的身份。
她的视线甫一触及那三道身影,其中两人,蓦地同时回首。
刹那间,红药的眼睛不够用了。
她的眼前,是两个极为醒目的男子。
第117章 美男
右首那人身量极高,比建昭帝至少还要高出大半个头,乌眉斜鬓、眸湛秋水,刀削斧凿般的轮廓,冷冽沉着的气韵,随随便便往那儿一站,便如渊停岳峙,令人心生敬畏。
若非他的下颌白净无须,腰牌上的“金”字之上还有个汹汹虎头,红药绝不敢相信,这一位便是金执卫最大的头子——潘体乾。
前世她没见过他,如今才知,这世上还有如此气宇轩昂的男子,像是那话本子里英雄走到了眼前来。
可他是太监啊!
红药简直不知该如何作想。
平生阅阉无数,她就再没见过这样不像太监的太监。
随后,她的视线又不由自主地滑向了左首的男子。
那人身上披了件非常风骚的孔雀蓝披风,上头也不知用了多少金线银线,真真是金碧辉煌,能把人的眼睛闪瞎。
可是,当你瞧见他的脸时,你却会立时忘却那身华裳,忘却周遭的一切,眼中心里,唯有他的脸。
那是何其俊美、妖冶而又魅惑的一张脸,红药简直想不出该怎样去说,只觉着,那容颜如夜色中绽放的烟花,分明艳丽到了极致,却又因而了那刹那芳华,而又有了一重即将幻灭的寂然,让人想起繁华落尽、红尘成灰的意象来。
真真是丽颜如斯,难描难画。
红药咽了口唾沫,
这这这……这也太好看了罢。
难不成,这世上所有好看的人,都做了太监?
红药的眼珠子都不会动了。
如果说,右首那人是男子英伟的极致,则左首的男子,便是男子俊美的极致。
红药甚至大逆不道地觉着,若说建昭帝与这二人有点什么,那倒也不是不可能。
委实此二人太过耀眼,那种极致的男子之美,与女子之美是截然不同的,难怪外头有那种传闻,却原来亦有因由。
正胡乱想着,蓦地,阴柔美太监陡然一缕眼风扫来,红药顿时心头一寒。
一刹儿,凡是她能够想到的一切恐怖物事,尽皆涌上了脑海:阎王爷、黑白无常、十八层地狱、抽筋剥皮、搓衣板儿……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来了。
红药飞快低头,脖颈竟发出“咔巴”一声响,活似被冻僵。
而后,她方觉出手心的冷汗。
再一息,她的身子才本能地哆嗦起来。
好可怕的眼神。
红药浑身轻颤,腔子里的血都似冻成了冰块。
也就在这一瞬,她知道这人是谁了。
内府提督许承禄!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的,总之,就是知道。
听说,许承禄平素喜戴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鲜少以真面目示人,外头都叫他“青面兽”。
还听说,他吃人喝血,家里有间屋子专门放着人皮骨、人筋皮鞭,还有以人血供养的一瓮莲花;
还还听说,内卫大牢有一百单八路酷刑,进去便是一脚踏进鬼门关,至今还没听说有谁能活着从里头出来。
更有一种说法,说这许承禄根本不是人,乃是九幽厉鬼化身而成,专以生魂血肉为食。
莫名地,红药觉着这最后一种说法,怕是真的。
如此极美又极可怕之人,不是妖怪厉鬼又是什么?
略略平定了一下呼吸,她将头垂得更低了些。
许承禄与潘体乾同时出现,不消说,必是来护驾的。
据说他二人武技高强,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如今看来,只怕传闻不假。
红药想着,心下还有些佩服自己,在这两尊凶神面前,居然还能站着没爬下。
“发什么呆呢你?快走啊。”常若愚的低喝声再度响起。
红药木然点了点头,迈动又软又飘的双腿,游魂似地走了过去。
“噗哧”,远处的许承禄发一声笑,将马鞭遥遥一指红药:“陛下找的就是她?”
建昭帝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唔”了一声道:“她不识字儿,正合适。”
“怪不得呢,傻不拉唧的。”许承禄的声音略有些尖细,却也仍旧动听。
事实上,对着那样的一张脸,谁也不会注意到他的声音,光看脸就能看呆了。
“另一个更傻,两傻相权取其轻。”建昭帝似是很赞同他的话,又似是心情不错,居然拿红药开起了玩笑。
许承禄笑着叉手:“陛下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