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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妆 (姚霁珊)


  一些很奇怪的话本子,以及,厚厚的一本菜谱。
  全都是徐玠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他试着请那妇人照着菜谱做了几样菜,竟是无比美味。
  可惜的是,那妇人生了重病,很快便撒手人寰,临终前,她将九岁的孙女托付给了徐玠。
  那时的徐玠,已经跛了一足。
  他厌倦了漫无目的的漂泊,便带着那小姑娘并一大箱的书籍,重又回到了他最初落脚的那座小城,赁下旧居,拿出积蓄开了间铺面儿,卖些杂货,聊以度日。
  读书、听雨、看湖,与小城各色人等打交道,顺带教那个小女孩做菜,饱一饱口腹之欲,这便是徐玠生活的全部。
  每隔两年,他便会出去一段日子,去大齐各处走一走。
  金国的势力逐渐扩大,而皇城中的君与臣,仍旧在无休无止地争吵着,为一些与民生无关、于百姓无益、于江山社稷有害的所谓“体统正事”而喋喋不休。比如元光帝的庙号、皇后宝印的字数,甚至祥瑞身上的毛色究竟是白还是黄,他们也能吵上半年。
  那时的徐玠,读了很多书,亦走过很多路,已然能够渐渐辨析出这所谓争吵的真正面目。
  党争。
  朝堂百官划分阵营,以南北两大派辅以无数小派,互相争权夺利。
  这便争吵的真相。
  在官员们眼中,党争事大,国事次之,而举凡国事,最后也必定会沦为党争的战场。
  这些国之栋梁们日复一日地争斗着,大齐西部的天灾、南部的人祸,以及东部诸多行省的动荡,乃至于占据辽北、虎视眈眈的金国,他们根本不在意。
  他们高高在上地认为,化外小族,连与大齐为敌的资格都没有,即便彼时的辽北战场已经开始把“斩首三员”列为大捷,即使诸军中门阀之间的倾轧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他们亦仍旧不为所动。
  徐玠于是发现,站在大齐顶端的这群肱骨重臣的嘴脸,与锱铢必较的街头小贩,其实毫无差别。
  在他们眼中,没有百姓、没有江山,甚至,也没有皇帝。
  饿死几十上百万的百姓,也饿不着他;江山易主、社稷染血,那也是武将们没打好仗,关他们甚事?
  皇帝换谁当不是一样?
  铁打的朝堂,流水的帝王。
  只要能做好八股文、背好书,再找一个阵营,便算是能臣了,余生自可享尊荣、拿厚禄、泽及子孙。
  大齐朝,已经烂到根儿了。
  鸿嘉二十七年,鸿嘉帝驾崩,号神宗,太子践祚,改年号为延康。
  延康十五年,大齐,亡。
  一个由异族统治的王朝,取代了它。
  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便连徐玠所在的那座经年无雪的小城,也难得地下了几场大雪。
  一如许多年前的玉京城。
  随着那场大雪而来的,是异族军队的隆隆铁骑。
  那一天,恰是冬至。
  站在自家院门口,年逾古稀的徐玠,握住了那把多年来不曾离身的剔骨刀。
  他听见北风的呼号、听见了撕心裂肺的惨叫、亦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当房门被大力撞开时,他冲了过去,用尽全身力气,一刀捅进了来人的胸膛。
  那是个金国小兵,三十来岁,披发髡顶,满嘴的黄牙,还有口臭。
  他临死前张着嘴大口呼出的热气,险些没把徐玠熏晕过去。
  然后,徐玠的眼前,便只剩下枪尖的寒芒,与泼天的鲜血。
  当身体重重拍进雪地时,他并没觉着疼,甚至也并不觉得愤怒。
  他没能给他爹报仇。
  也没能救得了大齐。
  他手中的那把刀,最终也只杀死了一个金国小兵。
  一事无成。
  可他却想,他终于可以去地下见他的父王了。
  他没给他丢脸。
  他好好地活过,痛痛快快地死了。
  他呼出了最后一口气,闭上了眼。
  可老天却像在与他开玩笑。
  他又一次活了起来。
  醒来时,他的眼前没有大雪、没有枪尖、也没有穷凶极恶的金国兵卒,只有……一面熟悉的帐顶。
  绣蝠纹烟罗软帐,与他记忆中少年时用过的,一模一样。
  他已经有许多年不曾睡过这样软的帐子了。
  他贪恋地深吸了一口气,便再度阖上双目,沉睡在了多年前那个青葱柔软的少年人的梦中。
  很快他便察觉出了异样。
  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他便接受了自己重生的事实。
  毕竟,读了梅姨娘写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话本子,又是穿越、又是重生地,他在“心理上”(这个词也是话本子里的),已经有了一点准备。
  甚至还曾生出过这一类的幻想。
  如今,好梦成真。
  他真的重生了。
  在建昭十二年的冬末,在他十四岁青葱年少时,他回到了那所位于王府东北角、冷得如同冰窟的小院——洗砚斋。
  这一年,行宫不曾走水、李太后亦未薨逝、三公主还活蹦乱跳地在宫里念着书;国库虽然空虚,辽北的军饷却还无人敢于大笔贪墨,而建昭帝的身体,亦算康健。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
  两卫锋芒,直指朝堂!
  这是还有得救的建昭朝,而非后来病入膏肓的元光朝与鸿嘉朝,蠹禄们还没那么大的权势,而建昭帝掌中利剑,锐不可当。
  一切都还来得及。
  只要他有勇气去做,只要他敢于担起他前世无力承担的责任,那么,一切就都还来得及。
  于是,建昭十三年元月,东平郡王府最低贱、最不成器的五爷,开窍了。


第080章 感应
  从僻居一隅的洗砚斋,到王府外书房,这一路走来,徐玠只花了半年时间,以及……银子若干。
  相当之容易。
  上辈子瞧来似乎永远无法企及的外书房,今生再看,也不过如此。
  以及,他爹身上的汗味儿其实挺重的,而所谓的窗明几净……
  年少无知,年少无知。
  “我说你这孩子,怎么发呆呢?为父问你话呢,你听见没有?”聒噪声陡然变大,几粒唾沫星子溅上了脸。
  徐玠恍了恍神,如梦方醒。
  抬起袖子擦了把脸,他的神情越发惫懒:“父王您方才说了什么?”
  “卜卦啊?”东平郡王两眼放光,热切地看着他的幼子,像看着一堆发光的珠宝:“刚才为父让你帮着卜一卜为父的运道来着,看为父这趟差事能不能办好。”
  徐玠“哦”了一声,身子一歪,又爬下了。
  东平郡王恨得牙痒,瞪眼瞅他半晌,将扇柄向他脑门上敲了一记,骂道:“你这不肖子,为父说着话呢,你还这般懒散,我看你是讨打。”
  徐玠下意识地一缩脖。
  虽然那扇柄打上身时,一点儿也不疼。
  好吧,确实该做下事了。
  他咳嗽一声,坐直了身子,挺长的两条腿,十分自然地向椅中一盘。
  极标准的老汉坐姿。
  他自己一点没发觉,甚至还想抽两口烟袋。
  见他坐了起来,东平郡王亦自搁扇,胖脸上一双眼睛张得极大,目光炯炯地望了过来:“如何,能替为父卜一卦否?”
  徐玠想了想,慢吞吞从袖子里摸出两个乌龟壳。
  东平郡王“咦”了一声
  上回还是拿铜钱占卜的呢,还说什么必须得是有年头儿的古钱才准,害得他花大价钱买了好几枚古钱送给了这孽障。
  怎么又换乌龟壳儿了?
  这东西能不能算准啊?
  “你这……是不是拿错了?”觑着徐玠的面色,他小声提醒了一句。
  徐玠低头看了一眼,立马将乌龟壳朝窗外一丢,又在袖子里摸了摸,便掏出几颗黑乎乎的石子儿:“那就拿这个吧。”
  东平郡王脸黑了。
  这是临时捡来的吧?
  别以为他没瞧见,那石子上又是水、又是泥,看着就不像什么正经石头。
  就是随便捡的吧?
  “哦,拿错了。”徐玠低头一看,立马又把石子儿砸出窗外。
  不出所料地,窗下传来一声极底的呼痛,东平郡王听不见,他却得一清二楚。
  随后,一阵脚步声窸窣,却是渐行渐远。
  徐玠哂笑。
  想听老夫的壁角?
  少年,你还嫩了点儿。
  窗下之人是谁,用脚后跟儿也能想得到,必是长乐无疑。
  这厮身是少年身,却有一颗大妈的心,最喜挑三窝四、传话偷听,尤与垂花门的几个老婆子交好,时常一起嗑瓜子儿说闲话。
  嗯,大妈这个词儿,也是话本子里瞧来的。
  “父王稍等,儿这就把铜钱拿出来。”按下心中杂念,徐玠正色道。
  说话间,果然又摸出两枚铜钱。
  东平郡王这回连嘴都张圆了。
  他的古钱呢?
  分明他送了这倒霉孩子古钱来着。
  不知为什么,他这心口忽然有点儿发疼。
  通常情形下,这可是破财的征兆。
  他的古钱不会被这孽障给卖了吧?
  “嘎!”
  正思量着要不要问一声,猛不防徐玠在旁嚎了一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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