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姨娘离世前一年多我景,都是李婆子在她身边服侍。
据说,李婆子年轻时得过一场重病,落下了很严重的耳疾,渐渐地她便连话也不怎么说了,后来她年纪大了,眼神也不大好,朱氏彼时欲搓磨梅姨娘,便特意将其遣去当差。
梅姨娘病体支离,正需要人细心服侍,可身边却只得一个又聋又哑还半瞎的李婆子,那日子是何等情形,猜也猜得到。
后梅姨娘病故,李婆子便也被打发去了二门外头。
“奴婢去打听打听吧。”葛福荣家的回道,忖度了片刻,又道:“她夫家似乎姓金,全家都是城外庄子上的。如果奴婢没记错的话,金家几年前来过两个人,不知道是不是把她给接走了。”
“这老婆子倒有福气。”朱氏不冷不热地道。
葛福荣家的度其面色,试探地问:“不知王妃找她做什么?”
“提前作个准备,别到时候被人打个措手不及。”朱氏冷笑道,手指慢慢划过茶盏的边沿,面容阴鸷。
每逢这种时候,她的脑子总是特别好使。
葛福荣家的明白了过来,倒也没劝,反而表示赞同:“王妃想到了头里去,奴婢真是一点儿没往这上头去想。”
朱氏勾了勾唇角:“那下贱东西如今正得意呢,我不得防着点儿?万一他要重提旧事,我也得提前准备着不是?”
葛福荣家的没说话。
梅姨娘的死,就是一笔糊涂账,王爷当年也没深究。
这倒也并非他狠心,委实是梅姨娘出身太过卑贱了,又长年不在他眼面前,男人么,最是善忘,有了新的,自然便想不起旧的来了。
“不过是个伎子,死了十几年了,倒还能来个母凭子贵。”朱氏“砰”地搁下茶盏,抽出帕子拭了拭指尖,面无表情地说道。
语结,转眸去看葛福荣家的:“我算了算,那李婆子今年没有八十,也有七十,许是早就死了,若如此自然是好。如果她还活着,你找人套个话,看她还记得多少。”
葛福荣家的肃容颔首:“奴婢过会儿就去打听。”
将事情交代完毕,朱氏放了心,葛福荣家的怕她还惦着铺面的事,便又拿别的杂事说了半天,好容易哄得朱氏眉开眼笑,便也到了午饭时分。
朱氏果然听从她的建议,往外书房添了几样精致菜肴,多是郡王爱吃的,还特意命人问了徐玠等人的口味,当着王爷的面儿吩咐大厨房,往后各房皆要按照主子的喜好做菜,不许糊弄。
虽则不过面子情儿,徐玠几人也不能生受着,三名庶子遂在吃饭之前,齐齐面朝宁萱堂的方向拜谢了一番,全了礼数,方才与东平郡王一起用了饭。
席间热闹自不必提,徐珩与徐瑞都喝醉了,扶着小厮回屋休息,东平郡王酒量甚洪,吃得比他们都多,却仍旧清醒得很,便命小厮奉上新茶,略喝了几口醒酒,挥退从人,便拉着同样没醉的徐玠道:“陛下降了一道口谕,着为父与许承禄、潘体乾两位提督共事,还说要见你一见。”
徐玠“哦”了一声,低头喝茶。
活了两辈子,这点小事,还不至于让他惊喜起来。
见他神色不动,东平郡王反倒深觉此子有度量,还挺高兴的,又道:“等陛下回京,想必就会叫人送信儿,到时候,为父把你们几个都带上,让陛下好生观瞧观瞧……也。”
语至收梢,又拽上了
徐玠仍旧波澜不兴,“哦”了一声作罢。
东平郡王却是说到了兴头上,拿出指点江山的架势来,昂首挺胸地道:“你们几个可有好几年没进过宫了,为父这次定要带你们去见见太后娘娘,你们还从没见过太后娘娘吧?为父告诉你说啊……”
“父王。”不待他说完,徐玠便打断了他,一脸地诚恳:“儿子从生下来起,就没进过宫。”
一个月前的那次不算。
那次他是混进去的。
说来他都有点心疼,前后花了差不多两千的银子,把他这半年来他卖菜谱、卖肥皂、卖折扇攒下的家底,全都给掏光了。
幸得这两样皆是赚钱的营生,下个月他就又能拿到一笔了。
徐玠盯着茶盏。
肥皂、折扇。
上一世时,它们并不叫这个名字。
有人给它们取了个金贵名儿,一名“水晶皂角”,一名“玉骨扇”。
徐玠的脸上,浮起了一个奇异的笑。
前世建昭朝末年,玉京城突然崛起了一户富贾,人称“晶玉朱门”,名头十分响亮,不出一年便名贯大齐,其所贩之物件件新奇,无不大赚特赚。
那是朱氏的娘家。
徐玠笑了起来。
惯是玩世不恭的少年,笑颜有若春风,一双眸子却冷得没有半点温度。
第078章 那夜
“哦,为父一时忘了。”被儿子提醒着,东平郡王方才记起,这孩子的确没进过宫,不免有些讪讪,又强自辩解:“那几年你老不在为父跟前,为父见不着你的人,又怎么带你进宫哪?”
徐玠抬起头,微微上挑的凤眸中,含了一丝戏谑:“父王,这话可不能瞎说。谁说儿子不在眼面前?儿子分明老在您跟前晃悠来着。”
东平郡王一怔,旋即便不乐意了,瞪眼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为父说的都是实话,怎么就是瞎说呢?”
“那您还记不记得,从前您每次从东角门偷跑出去的时候,都有个小厮给您开门儿,你也都会赏那小厮几个铜子儿的事儿?”徐玠不紧不慢地掸着袖口,语声也自闲逸。
东平郡王虚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恍惚记得是有这么档子事,便点头道:“啊,是啊,怎么了?”
徐玠将手指朝自己鼻尖一点:“不才我就是那个小厮。”
东平郡王愕然,数息后,脸“腾”地红了。
这可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此时他已然全部想了起来。
那还是在五、六年前,有一阵子他特别爱去芳满楼吃花酒,因怕朱氏不高兴,便总是偷偷从东角门溜出去,也不知从第几次起,那东角门便多了个伶俐小厮,嘴特别甜,人也机灵,回回都能讨得赏,彼时他还嘀咕过,怎么回回遇上的都是同一个人。
原来,那小厮竟是徐玠扮的!
越是细想,东平郡王便越是觉着,记忆中那张模糊的脸,与眼前的少年,像了九成九。
“儿子那时候可就靠着您的赏钱过活呢。”徐玠似还怕他不信,解下腰间钱袋儿放在案上,拿下巴点了点,一脸地揶揄:“喏,这里头有几个大钱特别新,儿子一直没舍得花,现在还留着呢。”
东平郡王老脸通红,几乎无地自容。
老子给儿子打赏,这不算什么,可问题是,老子把儿子当小厮,这就有点儿过了。
“所以说,您别说我没在您跟前,实在是我就在您跟前,您也不认得。”徐玠嘻嘻而笑。
他绝不会承认,当年那个顽劣的少年,实则是抹黑了脸、换了衣裳,用这法子骗他爹的钱花。
委实是那时候太穷,虽吃穿不愁,月钱却被管事妈妈捏得死死的,他根本捞不上手,只能行此下策。
东平郡王着实尴尬。
呆坐了一会儿后,他抓了抓头,结结巴巴地道:“这个……这个么……是……是为父的不是。”
居然很干脆地便认下了。
徐玠倒是吃了一惊,“啊”了一声,抬头望他。
不想,便在此时,“啪”,脑门儿上突然挨了一扇柄。
他猝不及防,“哎哟”了一声,抬手便去捂。
“不肖子!”东平郡王抖着扇子指着他,样子很凶,语气却发虚:“你……你见了你老子不说行礼问安,就知道那个……那个讨赏,你自己说该不该打?咹?”
徐玠一缩脖子。
这时候倒又聪明了。
果然,他爹还是他爹,原汁原味儿,没变。
徐玠心里酸了酸。
可是,还没等他再感慨一会儿,东平郡王已经忙不迭地吩咐开了:“来啊,叫针线上头的管事明儿去老五那里量个身量儿,他这衣裳瞧着旧了点儿,该换新的了。”
说完了,小心地瞅一眼徐玠,又乍着嗓门儿喊:“再叫老葛去开库房,挑几件摆设给洗砚斋送去。”
老葛便是葛福荣,乃是王府大管事,亦是郡王心腹。
徐玠懒洋洋伏在案上。
这还差不多。
两辈子的气,消了。
“我儿瞧瞧,还要再添些什么不?”似是自知理亏,东平郡王吩咐完了,又搓着手点头哈腰地问了一句。
徐玠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等会儿再说吧。”
“好,好。”东平郡王胖脸上尽是笑,停了一会儿,又讨好地道:“进宫的时候就穿新衣裳,你可别忘了啊。”
徐玠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正正经经被请进皇城作客,在他还是头一次,盛装也是该当的。
不过,好像也并没什么欢喜的感觉。
他捞过茶盏,歪着脑袋喝了口茶,视线扫过讪笑的东平郡王。
怎么看,都不像个聪明人。
可是,若没有这个又笨又蠢的爹,当年,他怕也活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