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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妆 (姚霁珊)


  肃杀与威严,当下损去一半儿。
  徐玠抿紧了嘴,面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这声音忒煞风景了。
  可没办法,他现在委实还嫩得狠,便卯足了劲儿也发不出那等低而磁沉的喉音,还要再等个一年半载之后,他的声音才会真正动听起来。
  他惆怅地想着,面色仍旧肃然,清了清嗓子,继续用公鸭音说道:“晋者,进也。上卦有离,离则征伐、则兵戈,奋而进取,则有所作为,退而自守,则前功尽弃。且,初六晋如摧如,独行止也。而九四贞厉,位不当而当、行不端而端,贪则必无所成也。”
  东平郡王虔诚地听着。
  虽然没大听懂。
  可是,听着就很厉害的样子呢。
  并且他知道,徐玠很快就要解卦了,用平常人能听懂的言辞,深入浅出地将卦相道个明白。
  果然,说完上述那段话,徐玠身上的气势便松了松,整衣而坐,两枚古钱亦纳入袖中。
  该说人话……不是,该说正常话了。
  东平郡王马上凑了过去,一脸紧张地问:“怎么样?怎么样?为父这趟差事好办不好办?”
  有没有油水?
  能捞多少?
  看着他瞪得铜钱样大的眼睛,徐玠忖度片刻,沉声说道:“父王只记着,如果许、潘两位要去……”
  他忽地抬头作观望状,又蹙眉沉思良久,方才续道:“……若他二人要去往京城的西或西北方向,亦即乾宫之金位,父王您一定要跟过去,那个方向举凡门前有水的,您一定要多多留心。那九四之位,正对着这个水字。水为财,贪之则妄。父王谨记。”
  言至此,他蓦地直身而起,拢袖向东平郡王行了个大礼,恭声道:“儿不孝,父王名讳亦与此卦相同,儿方才说了好几次您的名讳,请父王恕罪。”
  东平郡王的名讳,正叫徐晋,正与“晋卦”同名。
  徐玠语罢,束手而起,再度言道:“父王,此卦乃奋勇前行之卦,且又与父王名讳相和,实是上上大吉。金生水起,逢水必进,便是您的造化所在了,父王切莫忘怀。”
  东平郡王这时候连点头都顾不上了,正手拿珍藏的小本本儿,用一根不知从哪里摸来的炭条,头也不抬地飞快记小抄儿呢。
  因怕弄错,一面写,他一面还在不停地嘀咕:“……西或西北……门前有水……水就是财……逢水必进……逢水必进……大造化……”
  见他正写到要紧处,徐玠也不急,撩袍坐下,慢慢地品茶。
  好一会儿后,东平郡王终于记完了。
  将小本本揣进袖笼,他抬手擦了把汗。
  就算小时候在宫学里考试,他也没这么紧张过。
  徐玠见状,忙上前替他斟了半盏茶,一面状似不经意地问:“父王,儿想问问您,听说您养的那几羽鸽子……”
  “这可不成,不能给你啊!”东平郡王登时会错了意,脖子都粗了,急急道:“这东西可难养着,为父好容易才寻来几羽瞧得上眼的,品相资质都还不错,只如今时日太短,还不大会听哨儿,你便拿了去也没用。”


第084章 月夜
  “哦,是么?”徐玠龇牙一乐。
  见他似是不信,东平郡王便又拿话吓唬他:“就算为父给了你,到时候拉得你满屋鸟屎,你不气死也要熏死。再一个,万一那天人感应来了,一闻这鸟屎味儿,说不得人家老天爷一不高兴,往后还就不爱来了呢?”
  总之,那几只可是他心头好,断不能给人。
  徐玠也不成!
  见他如此宝贝那几只鸽子,徐玠先觉好笑,复又心酸。
  不枉他爹这么上心,这几羽鸽子,当真能救命。
  他原也就这么一说,并非真心讨要,此际闻言,遂也丢开此事,又坐了会儿,方告辞而去。
  半个时辰后,五爷将要搬去影梅斋静心读书的消息,便在府中传开了,不必说,宁萱堂的那些精美瓷器,又遭了一回殃。
  待到掌灯时分,效外庄子上金大柱一家全都划归徐玠名下为仆,且身契亦全权交由徐玠处置之事,亦经由葛福荣家的之口,转述给了朱氏。
  朱氏气得饭都没吃,光倒气儿就倒了至少半炷香。
  委实是这回气得狠了,连打骂下人的余力亦无,只能先把气儿倒匀了再说。
  葛福荣家的倒是觉着挺庆幸的。
  说句大不敬的话,折腾自个儿总比折腾别人要安生些不是?
  宁萱堂的丫头婆子再多,也经不得她这糟改的性子,要知道调理一个好丫头可不容易,朱氏又挑剔,到时候缺了人手,她又得发火。
  因见朱氏不肯吃饭,葛福荣家的怕饿坏了王妃,颇劝了一会儿,只朱氏断不肯听。
  眼见得劝无可劝,葛福荣家的只得叫人将晚饭搁在小灶上温着,便安置王妃娘娘睡下了。
  是夜,宁萱堂早早便熄了灯,关门阖户、鸦默雀静,东平郡王回院儿时,十足吃了个闭门羹。
  朱氏早有吩咐,谁来也不许开门,违者一律打死。
  那守门的老婆子说明因由,旋即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生恐东平郡王一着恼,便要拿她发作起来。
  不想,王爷不仅没恼,瞧着还挺高兴的,笑嘻嘻地命长平将两套精致茶具交由那婆子收着,权作赔礼兼安抚之意,掉过脸来,他便去了尤姨娘的小院儿。
  尤姨娘今年芳龄十八,容貌美艳,又才生了个可爱的女儿,正在最好的年纪,尤物二字放在她身上,委实再合适不过,也不她姓了尤,东平郡王如今最宠的便是她。
  当晚,王爷便拥着这位人间尤物,共赴人间至美之境去了。
  朱氏接报后,摸黑又砸碎了一只花斛。
  不出半刻,王府两位最尊者的消息,便经由各种渠道传至各院,包括王世子徐直在内的一应人等,自不免要思量起来。
  郡王夫妇的一言一行,直接关系到所有人的现在与将来,无人敢于轻忽。有那心思重的,更是连夜将这里头的关窍掰开揉碎地想了一回,以免日后行差踏错,不是得罪了郡王,就是得罪了王妃。
  更有诸如徐婉贞之流,思忖之余,难免更要恨一声徐玠。
  若不是这个低贱又讨嫌的庶子,郡王夫妇也不会闹得这样儿。
  身处风暴中心的徐玠,对此却是毫无所觉的。
  就这一亩三分地,几个毛人、一点儿家产,教他哪一只眼睛瞧得上?
  难得今晚身边清静,之前服侍的一应人等皆不在,恰好容他做件紧要之事。
  事实上,若非要掩人耳目,他早就动手了,何至于等到今天?委实是洗砚斋那地方,已经被朱氏的人手围严实了,从管事妈妈算起,个个都是耳报神。
  重生最初那段日子,为避开这些眼线,徐玠不得将精力放在宅斗上,挑唆得满院子鸡飞狗跳,他这才有余裕去查探行宫,再将肥皂与折扇的生意先给做了起来,
  如今,周遭藩篱尽去,金家那些人又还没来得及进城,这实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必须好生用起来。
  坐在影梅斋的曲廊之下,徐玠探头往外看。
  皓月当空,天心如洗。
  “虽不是月黑风高夜,倒是个找东西的好日子。”他喃喃自语了一句,伸了个懒腰,从脚边拾起一只铁锹,在手里掂了几掂。
  还好,不算太沉。
  下晌葛福荣带人收拾院子时,拿来了好些家伙什儿,徐玠便叫把这只铁锹留下,只说要亲自给院子除草。
  葛福荣不疑有他,领着人将屋子内外擦扫干净,单留下满院子的野草没动,便退了下去。
  为亡母尽孝,洒扫其生前所住的院落,就连精明过人的葛福荣亦如此作想,更遑论旁人了。
  徐玠在月光下摸了摸下巴。
  尽孝么……
  就算是吧。
  拿回本就属于他的东西,不令生母的心血落于那些狼心狗肺之辈的手中,这便是他徐五郎的孝道。
  想他的娘亲冰雪聪明、美丽无双,她在天之灵一定也希望着,她的遗物能够物归原主。
  徐玠再笑了笑,倒提铁锹步下回廊,自院子东角起,以锹柄一块块敲击着青砖。
  月光兜头盖脸泼上身,如水亦如酒,又如亘古不化的寒霜。
  他恍惚了一下,想起那一夜的大雪。
  说来也真怪,前世最重要的几番际遇,皆在雪天。
  犹记建昭十六年冬,徐玠年满十八岁那年的春节,在宁萱堂门外磕了头,得来守门老妪冷冰冰的一句“夫人让您快走”,他便离开了正房。
  许是那晚的雪太冷,又许是月光太凉,他没有回到家宴席上,而是跑到大厨房偷了一壶陈年花雕。
  分明袖笼里就装着父王才赏的两袋金豆子,可他偏觉着,偷来的酒才好喝。
  他拎着酒壶,漫无目的地在府里乱晃,不知怎么一来,便走到了影梅斋。
  那是他从前绕着走的地方,可那一晚,他却只想进去瞧瞧。
  或许,在那所院子里,会有那么一个人……一个魂,没那么讨厌他罢。
  他这样想着,鬼使神差地便去推门。
  那其实也只是下意识的动作,主要是院墙太高,他怕爬不过去,才想着试一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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