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惟善捻须叹道:“远量果然知我啊。不瞒你说,王部堂这一走,我这个首辅也就……”
他摇了摇头,神情有些萧索。
内阁表面看来一团和气,实则那平波之下却隐着无数漩涡,稍有不慎,便会被激流卷走。
而随着王炎章在朝堂的影响日渐淡去,许惟善在内阁中的力量,亦在飞快削弱。
“有先生这中流砥柱在,才有今日之安稳啊。”徐玠拍了许惟善一句马屁。
许惟善苦笑道:“远量这是笑话老夫呢。什么中流砥柱,不过苟延残喘罢了。”
言至此,神色越发黯淡起来。
从前他还在翰林院时,也经历过党派之争,却远不及朝堂来得汹涌。
如今,他之所以仍旧屹立内阁未倒,一是有建昭帝为他撑腰,二是以徐玠为首的肃论学派对他的大力支持。否则,单凭他一人之力,只怕早就被人拉下马了。
而即便如此,他也时常生出独木难支之感。
新政几乎推行不下去,地方上的问题越堆越多,而每每内阁议事,最后总会陷入无休无止的“商榷、研判”之中,进而再无下文。
若非如此,向来孤高的他,又如何会开始培植自己的力量?
将信重的学生提拔进六科等重要职缺,不过是为了减轻朝堂上的压力,以使自己有喘息之机。
而现在,就连这一丝的喘息,也已经快要没有了。
“晚生听说,六科已经拟定了几位人选,不知都是哪几个?”沉吟片刻后,徐玠直言问道。
他前两日才从潘体乾那里听闻此事,许惟善这厢便递信约见,前后一联系,自知其所为何来。
果然,闻听此言,许惟善虽然没说话,一旁的那位给事中却微微倾身,沉默地自袖中取出一张字条,递给了徐玠。
徐玠肃容接过,展开看了两眼,复又抬头望向许惟善,似笑非笑地道:“说来也巧,学生这里也有一份儿名单。”
说话间,他变戏法似地也自取出一张字条,连同方才的那张一并呈了上去,淡然地道:“先生两下里比对着看看,倒是有那么一点儿意思。”
这话一出,许惟善花白的眉头便微不可察地挑了挑。
他探手接纸在手,那翰林院检讨忙将烛台捧了过去,又递过一副眼镜,轻声提醒:“恩师戴上眼镜再看。”
许惟善年纪大了,眼神不济,这些都是必备的。
他含笑致谢,戴上眼镜,仔细看了起来。
两张字条的名字加起来,也不过就那么十来个而已,许惟善一眼扫过,很快便将视线集中在了其中一个名字上。
黄朴。
两份名单里唯一重合的人选,就是他。
“如何,先生觉着有趣么?”徐玠目注许惟善,神情颇为微妙。
许惟善沉吟了片刻,颔首道:“的确。没想到两边儿竟还能提到同一个人。”
他顿了顿,转眸看向年轻的都给事中,问:“你们是怎么想到他的?”
“是啊,我也很想知道,你们怎么把他给提了出来?”徐玠接口道,面上带着几分兴味:“难道你们不觉得,这个人平稳得有些过分么?”
举凡在六科任都给事中的官员,年纪都不算大,有些还很年轻,因而在挑选官员时,他们比较偏重能力而非资力,这也是他们与六部最大的区别。
诚然,黄朴能力不错,但是,很多地方上的官员比他更出色,考绩也更优秀。
某种程度而言,黄朴是稳健有余、能为稍逊的那一种,与六科例来擢拔人选的标准稍有出入。
徐玠与许惟善的疑惑,亦由此而来。
眼见得一老一少两个人四只眼睛齐齐看了过来,那年轻的都给事中竟有些紧张,本能地坐直了身子,深吸了一口气。
东窗的窗扇启开了两指宽的缝,夜风裹挟着凉意,缓缓透进屋中。
这个瞬间,他忽然泛起一种模糊的感觉:
此地、此时、此刻,发生在这狭小的并不舒适的济楚阁中的一切,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会成为左右朝堂走向的关键点,更有甚者,它很可能会在根本上,改变大齐的命运。
此念一生,那张年轻的面容,立时变得肃杀了起来,而屋中的空气亦似就此凝结,压得人喘不上气。
然而,在外人眼中,这间普普通通的茶馆,以及那二楼雅间里那几位普普通通的文士,委实无甚出奇。
玉京城么,天子脚下、才人汇聚,这种士子那是一抓一大把,每天晚上在夜市上出没的,至少有一半儿是这些襕衫加身的学子。
也只有乡里来的人才会瞧着新鲜,城里人早就看腻了。
于是,那茶楼的伙计忍着哈欠立在楼角,为了那一角银子的赏钱替贵客守着,一面在心下盘算:
等过了仲秋节,想必客人会多一些,届时,他也能多拿些赏钱,给自个儿添件像样的冬衣。
而楼下掌柜的此时却在想:
茶楼生意每况愈下,看来有必要跟别家学一学,请个说夜书的先生来,再找上几个小唱儿,把场面做热闹一些。
除此之外,还可以仿着梅氏百货,搞个什么“仲秋大促”之类的噱头,茶水点心打折出售,吸引客人登门。
普通人的愿望,也不过就是这些微小的、不起眼的物事罢了。
第344章 娘家
转眼仲秋已渐近,秋露白时,红树愈添娇艳。
玉京城的气氛亦如那枝头红叶,日甚一日地热闹着。唯一的遗憾便是天公不作美,依旧阴雨连绵。好些老人都说,今年仲秋之夜,怕是不得见月了。
这消息固然令人失望,然而,于普通百姓而言,凉风好月的美景,却是远不及那到手的便宜来得吸引人的。
君不见,那梅氏百货逢年过节便要搞什么“促销”、“反利”,今年亦不例外,早早便打出“全场对折”的招牌来,只要仲秋当天来铺子里买东西,一应货品尽皆半价,且晚上打烊的时间也推迟了一个时辰。
这消息一出,自是全城瞩目,大小商户也借此东风,纷纷搞出相似的活动来,把个玉京城的秋天也炒出了夏天的热烈。
到得仲秋节当日,梅氏百货果然履行诺言,全场半价,抢购的人潮几乎将铺子挤塌,哪怕外头正下着雨,也浇不熄人们买东西的热情,那些大包小包拎了满手的男男女女,一个个脸上笑开了花,仿佛捡了天大的便宜。
这等俗人的快乐,贵人们自是不屑于去体会的。
当然,贵人们的快乐,穷人们也根本无缘知晓。
早在节前,那“梅氏精品铺”便将各色绝版、限量款、首发版等等好货送上了门,贵人们只消在家中坐享即可,又何须去那等人多的地方受累?
相比较起来,他们更关心的,还是天气。
建昭十六年的仲秋夜,细雨霏霏,无月可赏,那一番雨打窗檐的情致,孤清且落寞,却是与阖家团圆不沾边儿了。
是夜,不知有多少打算月夜吟诗、举酒对饮的贵人们,遗憾地收起了他们名贵的笔墨纸砚,深为少了一桩赏玩的雅事而失落。
这一场冷落清秋雨,缠绵数日而不绝,直将人的心也下得忧郁起来。
东平郡王府宁萱堂东次间儿中,王妃朱氏倚窗坐着,怅望向雨中湿漉漉的庭院,心下格外烦忧。
她原本与朱家老太太约好了,要在节后回娘家一趟。
只她没想到,这雨竟下个没完。如此天气,想来那道路亦是泥泞不堪,朱家那院子又没王府这般规整,在那泥地上头走来走去,朱氏就有点儿不大乐意。
闷坐了片刻,到底还是挂心娘家,朱氏便命人将陪房齐禄家的叫进来,吩咐道:
“这雨下个没完,又湿又冷地,闹得我浑身骨头疼,出不得门儿,你替我跑个腿,回去给老太太请安。一会子我给你份儿礼单,你照着领好东西,再告诉老太太,重阳前后我必回去,让她别挂念。”
说话间,大丫鬟春莺上前递过礼单,齐禄家的忙忙接了,笑道:“谢王妃赏了奴婢这差事,奴婢也好些日子也没给老太太问安了呢。”
朱氏面上淡淡地,道:“车和跟出门儿的人都齐全了,妈妈这就去吧。”
见她似是不大高兴,齐禄家的不敢多言,躬腰退了出去。
院门外候着四个婆子并四个小丫头,皆收拾得十分体面,见她出来了,那领头的婆子便上前陪笑道:“难得跟着老姐姐出趟门儿,若有什么不到的地方,还请姐姐多担待。”
齐禄家的哼哈了几句应付过去,点手叫过两个婆子并那四个丫头,抬着下巴道:“你们几个跟我去库房领东西,小心着些。余下的两个,去车马房等着。”
众人齐声称是,分成了两拨,齐禄家的自去领东西,那两个挑剩下的婆子当中,便有一个望着她的背影恨恨瞪眼,直待她们走得远了,方用力朝地下啐了一口,骂道:
“自个儿不受待见,反倒在我们跟前拿大,什么阿物儿。”
说完了,仍旧不甘,便又拿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婆子,呶嘴道:“水家的你瞧她那个鸟样,是不是我说的那样?”
那姓水的婆子生得一张圆脸,看着是个脾气好的,此时便劝她:“吴妈妈何必置气?我倒还想着不出门儿呢,这雨下得又大,烤火吃酒哪样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