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氏惨然一笑,抬起帕子拭了拭红通通的眼角:“你有这份儿心就够了,我念你的情儿。”
至于旁的,她并不奢望。
莫说是眼下的徐玠了,就算在从前他还没发迹时,向妈妈一介奴婢,拿什么去跟人家斗?
就连她这个主母都输到了家,更何况,如今的徐清风,已然处在了上风,就把她们两个绑在一块儿,也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
“主子又何必长他人志气呢?”向采青头垂得很低,语气却奇异地高昂着:“奴婢虽没念过书,却也听人说过,那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主子身为一府主母、又是他嫡母,怎么着也能压下他几分去的。”
朱氏正捏着帕子擦泪,闻听此声,手上动作一顿,旋即放下手,疑惑地问:“妈妈这是要做什么?”
一个奴才,口气倒大,她对此极是不解。
向采青抬头冲她笑了笑,似是成竹在胸:“好教主子知晓,奴婢这两天一直在外头悄悄打听着,倒是得来了一个消息:王妃最不想见的那个人,可能就要离京了。”
“哦?”朱氏眼睛一亮,声音都拔高了两分,顾不得再擦泪,急急问:“莫非那人要外放了?”
若是外放,徐玠就得去任上呆着,没个三五年是回不来的,这无异于解了朱氏身上的枷锁,让她能好好地喘上几口气。
至不济,安安生生将徐婉贞的婚事给办了,也是好的。
然而,向妈妈接下来的回答,却让朱氏大失所望。
“回主子,奴婢听说的好像不是外放,就是去外头巡查还是到处走访什么的。奴婢也没打听真切。”
向采青没敢说得太细,怕朱氏怀疑。
朱氏却没想那么多。
她只觉得才生起的希望,“啪”地一下子就破灭了,不由得身子一软,便靠在了栏杆上,灰心地道:“那又有什么意思?”
只要不是外放,徐玠就还是悬在头顶的那把刀,不知何时就会掉下来。
念及此,朱氏陡然生出一股烦躁来,甩着帕子道:“妈妈也是,说话说一半儿,倒教人白高兴一场。合着妈妈这是消遣我来的么?”
“奴婢不敢。”向采青忙跪了下去。
朱氏瞪她半晌,到底还是泄了气。
如今她也就这么一个知心的,且方才话也说得半开了,她还想着多聊几句,让心里松泛些,再一个,这样的忠仆,也是难得。
“罢了,你起来说话吧。”朱氏挥了挥手,语气依然很消沉。
向采青依言起身,轻声地道:“主子,奴婢的意思是,既然那一位要离京,主子这厢倒也能匀出手来,把该做的都做了。”
朱氏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像是已然被抽空了力气,翻着眼皮道:“妈妈这是害我呢。我就算布置得再好,他那人聪明得紧,回来后肯定能查出来的,到时候还不是我吃亏?”
她越说越是自怨自艾,又道:“我如今这情形,就往那屋里塞人都办不到,还要妈妈周全着,更多的我可实是没那精神头去做了。”
“那万一,他要是一去不回呢?”向采青的声音飘了过来。
朱氏怔了怔,心头蓦地重重一跳,突然间仿佛明白了什么。
一去……不回?!
如果那贱种一去不回,那不就……
朱氏的面皮痉挛起来,视线不由自主扫向面前仆妇。
入目处,是向采青梳得一丝不乱的发髻,整齐得如同刀裁一般。
如果徐玠也能被人一刀裁去,不正是釜底抽薪、一劳永逸么?
到时候,何思远其人其事,就再也无人知晓,朱氏自个儿都能想法子把这个祸根除掉。
“奴婢虽是个没见识的,却也听人说过,出门在外、舟车劳顿,三灾六难那是免不了的。王妃吉人天相,说不得老天爷就站在您这边儿呢。”
向采青的声音越发地轻了,虚飘飘地,像是断了线的游丝。
朱氏亦似被这游丝缠住,除了一双眼睛能动,全身都在发麻。
她定定地看着向采青。
样貌平平的婢仆,以平常的、毫无起伏的语调,说着绝不平常的话。
记忆中,这个得用的奴婢,好像还从不曾失过手。
她到底从哪儿来的?
江南巨贾的家里,能作养出这么厉害的奴才?
朱氏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然而,那一丝丝的冷意,瞬息间便又被狂喜冲垮。
“妈妈……妈妈……妈妈的意思是……”朱氏的身体与声音一同不受控制地抖动着。
向采青弯下腰,鼻尖儿几乎触地,语声亦恭谨至极:“奴婢定会日日在佛前祷告,祝王妃心愿成真的。”
朱氏面上的血色一点一点涌上来,很快地,她整张脸便布满了不正常的潮红。
“妈妈这话……不是在混说罢?”她的声音颤抖得越发厉害,齿关传来轻微的“格格”声。
向采青脸朝着地面,语声也像是低到了地底:“主子也知道的,奴婢原先在外头跟过好几个主子,识得的人也杂,奴婢……愿为主子效死。”
朱氏的脑袋“轰”地一响,仿佛有什么被重重击碎,又像是那里原本就脆弱得不堪一击。
“奴婢请王妃的示下。”极轻的语声,却如一瓢热油浇在火上,用不上两息,朱氏的心便被熊熊烈焰吞噬。
第341章 可疑
“妈妈……辛……苦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朱氏方咬紧了牙根儿,吐出了这句话。
虽只短短五个字,那压抑着兴奋与激动却耗去了她绝大部分的力气,在这秋凉的天气里,她竟出了一头热汗。
她拿帕子向面上拭着。
风拂了过来,汗湿的鬓角迅速凉透,后心也一阵阵地凉着。
可朱氏的心却如同翻滚的岩浆,一波又一波的热浪卷上来,烫得她连呼吸都变得灼热。
“奴婢遵命。”向采青半垂着眼睑,像是听见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指令,平平常常地应下了。
歇了一拍,她又缓声道:“主子放心,奴婢会把手脚做干净的,就算有个万一,也绝到不了王妃跟前。只是,有些事儿,还需王妃出面。”
朱氏用一双亮得怕人的眼睛看着她。
心头火烧得越旺,脑中却并不糊涂,甚至比往常更清醒。
“你且说说看。只要我能办的,我自会办。只是,妈妈也要记着:此事,与我无关。”
朱氏瞬也不瞬地盯着向采青,末了四字,仿似有千斤之理。
向采青庄然顿首:“主子放心。奴婢就是没了命,也会先把主子摘出来的。主子要做的不多,只消如此这般……”
她凑去朱氏跟前耳语起来。
金风乍涌、满院秋声,浮霞亭中的絮语,亦在这声息的遮掩下,变得微不可闻……
掌灯时分,徐玠陪着红药用了饭,又在娇妻与某凶猫的胁迫下,挤出了三页话本子,这才匀出空暇,去外头散一散。
“就没见过你这么怪的人,大黑天地还要去外头散步。”红药一面帮着徐玠系披风,一面小声儿抱怨,两个眼睛还时不时要往书案上溜一溜。
那三页话本子就放在案上,白花花的纸页、乌润润的墨迹,就像那啥啥横陈的美男子,勾得她心痒难耐。
一不留神,手劲儿就大了点。
“呃——你这是要勒死亲夫吗?”徐玠翻着白眼直打嗝:“我要没了,谁又给你写话本子去?
红药“哎呀”了一声,连忙缩手,一脸地歉然:“对不住,我没瞧见。”又去看他的脖子:“让我瞧瞧,可别勒出印儿来。”
徐玠笑着抓住她的手,道:“就你那点儿力气,能勒出什么来?”
“那你干嘛翻白眼儿?”红药向他手上打了一记,仍旧细细看了他脖子,见果然无碍,才放了心。
徐玠从她手中抽出系绳,自己摸索着系好了,伸手轻轻拍了拍娇妻的脑壳儿:“罢了,快去瞧话本子去吧,我已经叫人预备好茶点了,记得多点几盏灯,别看坏了眼睛。”
红药的一颗心早飞去了书案,闻言只胡乱点头应下,又匆匆叮嘱了一句“早点儿回来”,便提着裙子跑进了西次间。
看着那小鸟儿一般欢快的身影,徐玠面上浮起温柔的笑,凝视了片刻,转头挑开门帘。
小厮元贞正提着灯笼候在门外,见他出来了,立时小跑着上前问:“爷,这就走么?”
徐玠“唔”了一声,将衣袖振了振,拾级而下,元贞忙挑灯在前引路,主仆两个出得影梅斋,径往角门而去。
守角门的几个婆子很早以前便被徐玠买通了,此时也是问都没问一声儿,上前就开了门,那婆子口中还笑着招呼:“五爷今儿也出去逛哪?”
“约了人,吃杯茶去,你记得留门儿。”元贞神气活现地回道。
徐玠反手向他脑门儿上弹了一记:“多话。”
元贞一缩脖儿,“嘿嘿”笑着跨出了门扉。
门外是一条细长的巷弄,南口通往街市,此际正是万家灯火,那光影投射而来,隐约可见高墙上的青砖。
北面却是死路,黑黢黢地,什么也瞧不见。
徐玠走的,恰是北边的那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