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被这宁静感染,朱氏心头的燥动,亦变得平静了些,一面缓步而行,一面欣赏着周遭景致。
“当啷”,一样物事忽地滚落裙边,朱氏下意识停步,低头一看,面色陡变,飞快踏前半步,将东西踩在了脚下。
随行于后的绿藻二人亦听见了这声音,绿藻忙上前几步,问:“主子,可是撞着什么了?”
“没有,你们退后。”朱氏疾言厉色地道。
绿藻吓了一跳,忙退回原处,岂料朱氏又将手一挥:“你们两个都去外头守着,我想独个儿呆一会。”
她最近喜怒无常,绿藻她们如何敢劝,两个人话都不敢说一句,忙忙退了下去。
见她们已然离开了小径,朱氏又转头往四下看,待确定再无旁人,她方才移开脚,弯腰将那物事捡了起来。
那是一枚虫草玉珮,下头系着梅花络子。
络子很旧,线头都出来了,玉的质地也很一般,雕工更是粗糙。
朱氏紧紧地握着玉珮,满手冰凉,一如她的心。
许多年前,这枚玉珮是她最心爱的、亦是唯一算得上值钱的饰物。
后来,她将它赠予了心尖儿上的那个人。
只可惜,他们最终还是分开了。
她要的他给不了,而他倾尽所有付出的,她却并不想要。
再后来,她的每一天都被华丽的衣裙、精美的首饰与许多许多的财富填满,直到蓦然回首时,她才发现,她其实一无所有。
那些填补她生活的一切,全都不属于她。
而她唯一曾经拥有的,却又被她自己无情地舍弃了。
朱氏心里凉凉的。
然而,那凉意并不能漫进眼眶。
这许多年来,她似乎连流泪的力气,都已经耗尽了。
她叹了一口气,手指轻抚着那枚玉珮。
如同轻抚着她经年以来走过的路,如同轻抚着那些她为了不知什么缘由而虚掷的光阴与韶华。
“阿莲。”一个声音突地响起。
朱氏如遭雷击,霍然转首。
竹林深处,那一袭蓝衫、袍袖飞卷如谪仙的男子,不是齐思远,又会是谁?
齐思远一脸地不敢置信,上前两步,忽又停住,微茫的视线凝注于朱氏面上,神情变幻不定,时而激动,时而又哀凉。
“你……你怎会在此处?”良久后,他轻声问道,语中有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朱氏怔怔地看着他。
数息后,她忽然说了一句连她自己都吃惊的话:“你为什么把我送的玉珮扔了?”
她惊讶于自己何以将重音放在“我送的”这三字上,而这一问,又似打开了匣盖,将她埋在心底的那些话,一股脑地地倾泻而出。
“你是不是恨我?恨我先你而转身?恨我不曾守住诺言?恨我这么些年来对你、对你们家不闻不问?你是不是到现在还要抓着过去那些事情不放?”
朱氏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虽然她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可是,这些话语却又是如此顺畅流淌而出,如乍然疏通的河道间流淌的水波,她甚至觉得松泛,仿似堵在心头的情绪,亦在这一连串的话语中尽数纾解。
紧接着,她就像一个负气的少女,将玉珮向齐思远怀中狠狠一掷,转身就走。
那个瞬间,过去与现在、记忆与现实,她心里想的与她眼中所见,全都混在了一处,让她分不清这是真还是幻。
而在心底深处,那一丝隐约的纠结的期盼,却令她冀望着,若这是一梦,只愿长梦不醒。
两息之后,她的胳膊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拉住。
一如很多年前,每每她作恼之时,她的大表哥便总会拉着她,说些软话,哄她欢喜。
然而,此念方生,那胳膊上传来的力道,却又仿若重锤,击碎了当年旧梦。
朱氏几乎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
而后她才发现,她正被齐思远紧紧揽在怀中。
她大吃了一惊。
天哪,她在做什么?
身为王妃、身为一府主母、身为两个孩子的祖母,她居然不顾脸面地与旧爱缠杂不清?
万一被人瞧见了,她可怎么活?
第256章 清账
“你……你快放开我!”
“阿莲,我……我从未忘记你。”
幽寂的竹林小径上,一男一女两个声音齐齐响起,同样地低微,亦同样地带着颤音。
话声落地,何思远猛地身子一震。
那一刹,朱氏听见了他深长的呼吸,亦察知到那臂膀瞬间的僵硬,以及这两者间明显的那一息停滞。
“放开我!”趁此机会,朱氏从牙缝里吐出了这三个字。
急怒攻心之下,这语声竟带着一丝破音。
然而,那双手臂却并不曾松开,反而箍得更紧了。
紧得令人窒息。
朱氏只觉胸腔最后的一丝气都被挤了出来,脸色瞬间憋红,复又转紫,不由得张开嘴,竭力吸取着这暮春时节的空气。
不出两息,她身上便浸出汗来,遂下死力挣动手足,然发出的声音却仍旧极低,唯吐字极重,撞得何思远耳鼓微疼:
“你发的什么狂病?外头还有我两个丫鬟呢,她们很快就要进来了。”说话间,朱氏仍在不遗余力地拼命推拉撕扯,试图脱出那个怀抱。
何思远面朝着无人的小径,清瘦的脸上,慢慢浮起了一丝阴鸷,手臂却越发加大了力道。
丫鬟?
他很想仰天长笑。
那两个丫鬟,不正是你亲口赶出去的么?
没有你的吩咐,她们哪里敢进来?
你踩到了那块玉珮,怕被人瞧出端倪,便把丫鬟都支走了,你以为便没人瞧见么?
如今却又来说这样的谎话哄人,仅仅因为他何思远好欺么?
他的面上阴云翻滚,将朱氏的脑袋牢牢按进肩膀,神情扭曲得不成样子。
果然变了啊。
他勾着唇角,笑容如同假人。
当年那个直脾气、爱作恼的小姑娘,不仅变成了高贵的王妃,且还能将谎话说得信手拈来。
枉他留着那破烂玉珮这么多年。
枉他每每午夜梦回时,还会淌下痛悔的泪水,为当年那个怯懦少年而叹惋。
他嫌恶地捏紧手中玉珮,每一息都在压抑着将之砸烂的冲动。
那些所谓的念想与不舍,真是拿去喂狗都嫌脏啊。
可他却像个傻子,拿着这么个腌臜玩意儿当心肝宝贝,连络子旧了都不舍得换上一个,只因那是她亲手编的。
何思远颊边的肌肉抽搐着,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而他整个人亦似分成了两半,一半冷笑唾弃,另一半却在清醒地估算着时辰。
“大表哥,我求你了,快别这么着。”见他总也不放手,朱氏急得快哭了,出声哀求起来。
“求求你,瞧在我们多年前的份上,好不好?”
哀婉的语声,若只是听着,却也怪真切的。
何思远冷冷一笑,松开双臂,手腕不经意一转,似有若无拂过了朱氏的衣领。
“撕啦”,裂帛之声骤响,朱氏的衣襟竟被这一拂扯散,露出了里头雪白的中衣。
何思远控制着面上的肌肉,怔然不动,似是被惊住了。
朱氏亦是一呆,旋即直是羞愤欲绝,一声尖叫逼近喉咙,又被她生生压了下去。
“滚!”她低声咆哮着,使尽力气一把推开何思远,又手忙脚乱将前襟拢住,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两耳嗡嗡作响,脑中似打翻了热油,灼得她从头烧到脚。
那个瞬间,她真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起来。
而后,一股悲凉漫上心间。
这情形若被人撞见,她除却一死,再无别路。
念及此,残余在心底的那些许柔情,骤然化作狂怒,朱氏恨不能生撕了这男人。
何思远显然比朱氏还要受惊吓。
朱氏那一推,他踉踉跄跄直退出好几步,复又飞快转过脸,不敢再看去她,神情又是难堪、又是愧疚、又有几分凄楚。
“你这是做什么?”朱氏两眼充血,刀子般的眼神剜向他。
“我……我……对不住,我险些害了你。”何思远面白如纸,再不复方才那大袖翻卷的从容,局促得像个孩子,语无伦次:
“我……我在寺里求了串保平安的佛珠,那珠串是拿铜丝拧的。”
他的身子摇晃着,将手扶住修竹,支撑住身体,另一手衣袖褪去,露出了腕上的珠串。
朱氏一脸怨毒,眼神凶得像能吃人。
何思远望了她一眼。
那一眼,凄绝得令人心碎。
“三表妹不信我,我不怨你。毕竟咱们隔了好些年没见,在三表妹心里,我这个大表哥想必……想必是很不堪的罢。”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眼角泛红,举起衣袖拭了拭,拱手道:“罢了,我还是走罢,此处……”
“诸位仁兄,咱们先把这竹园赏了,再去别处赏玩。这大好春光,可莫要辜负啊。”
小径尽头蓦地一道男子语声,打断了何思远的话。
何思远并朱氏齐齐色变。
有人来了?!
听那声音张扬饱满,似是个未满二十的年轻人在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