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记事簿所载,建昭十三年春末的一天,罗喜翠随侍当年的张婕妤外出访客,因寻净房出恭,恰巧偶遇吴嬷嬷,两个人口角起来,吴嬷嬷一时气怒,便拿石头砸死了她。
过后,吴嬷嬷将尸首搬去隐蔽处藏着,原以为会有人发现,却未料,那尸首竟一直没被瞧见。她索性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分尸藏尸,将此事变成了一桩无头公案。
严宫正此时亦接口道:“为小心起见,奴婢让仵作验了那些尸块,从里头翻出了两样头面,奴婢拿去请静嫔娘娘瞧了,静嫔娘娘认出来了其中一样,说是她当年赏的。”
“你说的就是这两件东西?”周皇后锁着眉,抬手指了指那簿册旁的一方素巾。
素巾之上,呈着两样很旧的首饰,虽经擦拭,却仍旧布满了污渍,只能勉强瞧出一样是银鎏金蝎虎啄针、一样是玉蘑菇掠儿。
严宫正见状忙回:“回皇后娘娘,正是这两件。那蝎虎啄针便是静嫔娘娘当年赏的。”
周皇后目注案上的首饰,神情间不辨喜怒:“就凭着这两件头面,你们就认定了那尸首是罗喜翠?”
“回皇后娘娘,除了头面之外,那尸首的腿骨处还发现了一处旧伤,据服侍静嫔娘娘的刘喜莲说,罗喜翠当年摔断过腿,在外安乐堂养了些日子才得好。”严宫正低声道。
周皇后挑了挑眉:“这又是何时之事?静嫔也知道么?”
“回皇后娘娘,那是她两个服侍静嫔娘娘之前的事儿了,那时候她们都在西苑洒扫,罗喜翠贪近路从假山上摔下来伤了腿,不只刘喜莲一人知道,她们同辈的都知道,奴婢也找人问过了,都说确实有这么件事。”严宫正道。
头面加腿伤,足可断定那碎尸就是罗喜翠。
“原是这么着。”周皇后微微颔首,眉尖犹自拢着,丝毫不见放松。
严宫正知道她不满意,心下不免有些惴惴。
前番周皇后一怒,宫正司一下子就少了十来名女官,其中至少有一半儿乃严宫正臂膀,真真是多年经营、一朝成空,险一险没叫她呕出一口老血来。
如今,宫正司补缺上来的人手,皆是周皇后亲点的,好些连严宫正都不认识,调派起来自然便不大顺手,偏哕鸾宫之事闹得又大,她最近焦忧烦难,无一日安枕,头发都白了几根。
幸运的是,周皇后对她的信任还在,否则,也不会由得她进东暖阁回话了。
“罢了,本宫乏了,东西留下,你们两个都退下罢。”静默良久之后,周皇后终是恹恹地道,抬手挥了几挥。
严、吕二人如蒙大赦,忙躬身退了下去。
暖阁中变得安静起来,周皇后望向小几上的簿册与头面,目中阴云翻滚。
然而数息后,她忽又一叹,转过头去,似是再也不想瞧见这些东西,唯凝望着窗外阴雨,一任鬓边发丝被风吹得飞起。
“皇后娘娘,茶沏好了。”槅扇之外,传来戚良恭顺的语声。
周皇后闻言,略略打起些精神来,提声道:“进来放着罢,再,叫个人去把禄萍叫进来。”
戚良应了声是,低声吩咐了外头小宫人一句,便捧着茶盘走了进来。
素面儿褪光玄漆乌木盘中,盛着一柄春水碧玉壶、两只汝窑粉青瓷盏,那壶嘴儿处白烟袅袅,茶香清寂,在屋中弥散开去。
周皇后在这浅香中舒了一口气,展颜道:“罢了,还是你这茶沏得好,一闻这茶香,我这心里都松快了几分。”
戚良笑吟吟地将托盘置于案上,一面布盏捧壶,一面笑道:
“能得娘娘一分高兴,奴才便心满意足了。奴才旁的不会,也就这么点子微末本事,侥天之幸得娘娘纡尊赏脸,奴才家祖坟儿冒了几辈子青烟,才有了奴才这般的体面。”
一番马屁纯熟至极,周皇后也被他逗笑了,又故意板脸:“你这话也就在咱们这儿说说,到了外头可万不能说,人家要笑话儿的。”
第231章 锦囊
此时,恰巧谢禄萍挑帘进屋,听得周皇后所言,笑着接语道:“哎哟,这是谁敢笑话咱们戚大总管哪,说出来,看我不拧他的嘴。”
周皇后闻言,越发笑不可抑,面上再无愁色,显是心情好多了。
戚良忙又打蛇随棍上,一个劲儿地在旁凑趣,直将周皇后说得欢喜起来,方才退下。
他走之后,皇后娘娘便命心腹守好门户,将谢禄萍唤至近前,蹙眉问:“禄萍,你算一算日子,那最后一只锦囊可能揭了?”
不待对言回话,她仰头便灌下了一大口温茶,全无从前细品之风仪,搁盏之时,面上已然溢满了焦灼:“三丫头这事儿闹的,本宫这心里就跟火燎的一样,偏那桩桩件件没个定数。想要瞧瞧锦囊里头如何写的,只上头定了日子,不好提前看。”
谢禄萍忙劝她:“主子如今一则要照看小殿下,二则保重身子要紧,这些事儿交予奴婢便是,何苦劳神。”
“成,往后都交予你,本宫不管了。只你先告诉我,可到了日子没有?那锦囊可能瞧了么?”周皇后迭声问,神情颇为急切。
徐玠临行前,曾偷偷送过来三只锦囊。
这第一只锦囊,指定了要在小寒之后打开,周皇后自是依言而行。
而打开锦囊之后,却见里头是两页纸,写的尽是些似是而非之言,极是难解,唯最末处有一句注解:
此事次日,即可启第二只锦囊。再七日,三计尽出。
却是将后两个锦囊的开启之日给都定下了。
周皇后先还不明所以,直到哕鸾宫事发、红菱投井,她才发现,那第一只锦囊上半部分影射的,竟正是红菱之事,而其后半部分的内容,则对应了宫正司十余女官之姓名。
紧接着,周皇后便按照末尾注解所示,打开了第二个锦囊。
这一回她理解起就容易多了,因那上头影射的也是人名,其中有好些还曾在去年的二条胡同呆过,而结合两枚锦囊开启的日子来看,徐玠之意很明显:
新人换旧人。
于是,才有了宫正司的罢黜与任命。
而第三枚锦囊尚未启封,周皇后又急欲知其内容,这才问起了谢禄萍。
谢禄萍倒还一直记着日子,此时便抿嘴儿笑起来,道:“主子问得可真巧,今儿就是正日子,主子便不问,奴婢也要说的。”
周皇后心中大定,而后方觉此前有些失仪,遂掩袖笑道:“罢了,本宫也是一时情急,既这么着,那你就快去把锦囊取出来吧。”
谢禄萍应声是,快步转去里间,不一时便又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只蔷薇锦匣。
“快过来。”周皇后冲她招了招手,亲手启开匣盖,那里头放着三只锦囊,分红、绿、蓝三色,料子做工都很一般,其中红、绿二色的已经打开了,唯那银蓝色的还拿线缝着。
“主子,奴婢来吧。”谢禄萍早拿过一只小银剪,剪开了其上缝线,周皇后探手从中取出一张纸,展开看了看。
而后,神情一怔。
那纸上竟画着一幅画儿。
画上是个穿红衣裳的小姑娘,孤单单坐在山石子旁。那山石子画得高大,几乎占了半幅纸页,越显得小姑娘寂寥可怜。
在画的上方,还写了着几个字:
【药到、病除、现欢颜】
“这是……”喃喃说了两个字,周皇后便闭上了嘴,若有所思的视线扫向谢禄萍,眸光游离,显是神思不属。
谢禄萍见状,柔声说道:“主子,若是太费神就先缓一缓吧,多思多虑总伤身的。”
而其实,这话连谢禄萍自个都不信。
哕鸾宫之事,在她看来不算什么,如今宫里真正的大事,还是那一溜排的大肚婆,那可是关乎皇嗣的。想周皇后乃六宫之主,举凡这些皇嗣有事,无论大小,她总要担上干系的。
这等情形下,皇后娘娘又怎能不多思多虑?
相较而言,魇胜之事委实提不上筷子。
她这厢正自忧心忡忡,一旁的周皇后却忽地笑了一声,随手将纸朝她跟前一递,笑道:“禄萍,你也瞧瞧吧。”
谢禄萍忙依言接过,捧着字纸如捧宝物,仔仔细细瞧了好一会儿,抬起头陪笑道:“请主子恕奴婢愚笨,奴婢没瞧明白。”
“这上头的小姑娘,你不觉着眼熟么?”周皇后笑吟吟地,神情颇是轻松。
她确实不那么着急了。
她原先还有些担心,怕徐玠的锦囊再影射什么膈应人之事,如今看来,她显是过虑了。
徐玠这最后一卦,挺贴心。
太后娘娘那里,想必会更欢喜罢。毕竟,她老人家一直挺疼三公主的。
见她眉眼含笑,显是心情很好,谢禄萍自亦欢喜,继续捧场道:“奴婢请娘娘明示。”
周皇后微颔首,却并不曾言声,只盯着她手中的画儿又瞧了半晌,轻轻一叹:“唉,这孩子也是可怜见的,多少人为她犯愁,没成想……”
她忽地截断语声,再叹了一口气,便将纸页折进了锦囊,淡声吩咐:“拿去炭炉子烧了罢,烧干净些。”
谢禄萍肃容应是,捧着匣子便走去了一旁的金狻猊大炭炉前,当着皇后娘娘的面儿,将锦囊挨个儿投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