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大齐今后走向何处,至少在他的有生之年,他要让大齐变得强大,让这片土地不再遭受铁蹄的践踏。
一想到这些,他的胸中就像有火在烧着,纵是东风冷冽,亦浇不熄那那一星灼热。
“东家,东家。”忠叔忽地从路口转出,一路小跑着往这边赶,两手还护着耳帽,以防它被大风吹掉。
徐玠立时大步迎了上去:“忠叔有事儿么?”
忠叔气喘吁吁地跑至他近前,方道:“那边几位洋鬼……洋老爷让小的来问您一声,什么时候启程?”
一面说话,他便一面伸头往徐玠身后瞧。
这些洋人一个个黄头发绿眼睛,皮肤白得跟鬼一样,初见时他总以为是妖怪,现下好多了,却还是觉得这些人鬼里鬼气地,礼节也不成体统。
霍学而此时亦随徐玠走下了土坡,见他看了过来,便礼貌地微微躬身:“您好,忠先生,见到您很高兴。”
他知道忠叔并非奴仆,而是掌管着梅氏商社不少产业的大掌柜,因此态度十分客气。
忠叔很不习惯被人叫先生,却也知道这是洋人的风习,别别扭扭地弯腰道:“霍先生您也早。”
徐玠抬头眺望着远处的大河,清幽凤眸中似有流光闪动:“忠叔回去告诉他们,河水差不多化冻了,咱们三天后就启程。”
忠叔擦着汗应下了,又偷眼往他身后瞧了瞧。
霍学而很懂察颜观色,见此情形,便抬手轻触风帽的边缘,向徐玠道:“尊敬的将军阁下,请恕我先行告退。那村子里有几个聪明的孩子已经聆听到了主的呼唤,我希望能够引领他们踏出迷途,归于我主的怀抱。”
徐玠委实很想撇嘴。
主的呼唤?
糖块儿的呼唤才对吧。
您兜儿里所剩无几的麦芽糖,才是这些孩子的主。
“请便,霍先生,衷心祝愿您有所收获。”他满面笑容,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霍学而姿态优雅地点了点头,迈着方步离开了。
待他走得远了,忠叔才压低声音问:“主子,您当真要给这位霍老爷建圣堂么?”
不是他胆小,实是这僧啊道地,在大齐还是挺招忌讳的,远的不说,先帝爷时便闹过一阵子的什么“红花教”,那些教众最后可没活下来几个。
徐玠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却是转而问及别事:“忠叔,金二柱那里可有消息了么?我估摸着也就是这两天的事儿。”
前番徐玠向东平郡王讨要了金家一家的身契,那金家共有三个儿子,其中次子金二柱精明能干,被徐玠委以重任,算算日子,他也该有回音了。
果然,听得徐玠所言,忠叔忙一拍脑门儿,“啊呀”了一声道:“东家恕罪,小的想起来了,金二柱确实有信来。”
他说着已是满面惭愧,一面往外掏信,一面苦笑:“那几个洋老爷一开口,小的这脑瓜子就乱了,东家要是不提,小的还不知何时能想起来。”
徐玠笑着摆手:“无妨的,我猜会是好消息。”
说话间他接信在手,抽出信笺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虽不曾言声,只看那双凤目中涌动的喜色,便可知是好消息。
忠叔约略知道一些他的事,此时见他眉飞色舞地,心下亦为他欢喜,笑问道:“东家这是把那个小岛买下了?”
“对,成了。”徐玠扬着信纸笑起来,眉眼皆开:“待三日后渡了河,咱们就转东入海,先上那座岛瞧瞧去,往后那就是咱们的地盘儿了。”
忠叔亦自为他高兴,笑着道:“东家想了这么些日子,如今总算事成了。”
徐玠心情极好,随手将信袖了,便在原地来回踱着步,一脸压抑不住地兴奋:“我娘说,风和水都有很大的什么能量,有了风能与水力,就可以考虑炼钢了。我娘书里也写了点儿,只我不大看得明白……”
他喃喃自语着,显是陷进了自己的思绪里,忠叔也不扰他,只微笑地立在一旁,听他一会儿念叨什么“钢铁洪流”,一会儿用着痴迷的语气嘟哝着“弗朗机燧发枪”,一时又握拳瞪眼、咬牙切齿地说什么“坚船利炮、星辰大海”诸如此类的话。
这话虽听来狂诞,如同疯人疯语,可是,看着眼前充满朝气的脸,感受着那少年意气风发的神采,忠叔打心眼儿里觉着欣慰。
他至今都还记得头一次见徐玠的样子。
那个时候,徐玠总会不经意地现出阴沉狠戾的神情,而那双年轻的眼睛里,亦总藏着化不开的沧桑,如同暮年的老人,有时忠叔甚至会觉着,徐玠比自个儿的年纪都大。
而此刻,这个有点絮叨,又有点张狂的东家,才终是有了点少年人该有的模样。
年轻真好哇。
忠叔揩了揩眼角,不知怎么,心里竟有些发酸。
“主子,属下回来了。”一个声音忽地响了起来。
徐玠一下子停止了踱步,忠叔亦循声看去。
土坡上站着一个人,葛衣麻鞋,黧黑面庞,如同当地人一样包着羊角巾,怎么看都像个农户。
然而,就是这个农户一样的人,却让忠叔神情一肃,马上躬腰告退:“东家,小的回去传话了。”
“好,你去罢。”徐玠温言道,甩了甩衣袖,徐步走上土坡。
那男子单膝点地,飞快自袖中取出一只扁匣:“启禀主子,属下幸不辱命,东西拿到了。”
徐玠满意地点了点头,自他手中取过扁匣,启盖看了看,温笑道:“很好,这次辛苦你了。”
那男子道了声不敢,起身又道:“属下方才收到飞鸽传书,西边那位有人看着呢,看身手像是两卫的。”
“我猜也会是这样。”徐玠淡笑道:“那个药粉无论真假,陛下都会信。只是么……”
他拖长了语声,面带沉吟,数息后方叹道:“只靠两卫那几千人,要想一网打尽,还是难。”
那男子微微抬头,平凡的脸上,一双眼睛却极为有神,此刻正瞬也不瞬地盯着徐玠:“属下听说,主子想要把神机营重新弄起来,当真?”
徐玠似是早料到他已知晓此事,并未否认,点头道:“我确实有这个打算。只是,咱们的鸟铳太次了,我在辽北试了十几回,八成都炸了膛。我打算把这事儿领起来,自个儿造铳。”
“属下愿入神机营。”那男子立时伏身,语声微有些打颤:“小的一家原在辽北垦荒,前些年金人偷袭,一村儿百来口人,死得死、掳的掳,只小的囫囵一个。小的想杀金狗,求主子成全。”
徐玠目视于他,神情有些变幻。
前世时,这一位乃是叛将。
当年为着报仇,他投身辽北大营,与金军打过几场硬仗,一度官至五品千户,算是武将里的高官了,因战功卓著,元光朝初调任京大营,还在京城娶妻生子。
鸿嘉朝时,辽北动荡,他奉命北上,只彼时的大齐已然羸弱不堪,兵员、武器皆远不如前,他秉性耿直,与辽北门阀不和,便被拉出来顶了败军之罪。
他自是不服,意欲抗命,文官集团却以谋反之名将其家小满门抄斩,他一怒之下,转身便投了金军。
此刻,看着这前世的叛将誓言要杀金狗,徐玠如何能不感慨?
这一切其实都是可以改变的。
他想。
叛将原为良将、忠臣才是狗官。
前世的大齐,绝非它该有的样子。
而他徐玠想要那个大齐,似乎……正在眼前。
他不由朗笑起来,清越的笑声,在阔水长天之间久久回荡。
第234章 春酣
二月末的天气,日暖风轻,皇城中桃花开遍,浅浅深深,芳菲处,春正酣。
三公主回到了哕鸾宫。
回宫之后,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命人将素面儿雨过天青的窗纱,换成了出炉银喜鹊闹梅的样式。
紧接着,帐幔、椅袱、桌围等物,她亦皆命人撤换,从前那种单调的青、碧两色,如今再也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鹅黄、葱绿、桃红等活泼俏皮的颜色,直将哕鸾宫装点得分外鲜亮。
未出半个时辰,这消息便传到了程寿眉耳中,她当先便念了句佛。
那送信的小宫人便“咯咯”直笑:“姑姑,好端端地您怎么念起佛来了?”
因她素来脾性温和,小姑娘们在她面前倒也没那样拘谨。
程寿眉正急着往里报信,哪里有空搭理她,只笑着摆手:“顽你的去罢,这般多话。”
那小宫人笑嘻嘻去了,程寿眉亦忙忙起身,直奔寝宫。
李太后方歇了午,正歪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程寿眉进殿时,便见两个小宫人跪坐在宝座脚榻前,各执一柄美人拳,轻轻地替太后娘娘捶着腿,殿宇东角的茶炉子上烟气氤氲,司茶小宫人正烧煮新茶,窗前的青玉案上,金鸭兽沉香霭霭,熏出满殿安然。
程寿眉不由放轻了脚步,心底无声微叹。
太后娘娘最近实是太劳神了。
三公主这一病,足养了快两个月才好,这期间,太后娘娘一直担着心事,吃不香、睡不宁,整个人都变憔悴了,就算有个小皇子在旁给她老人家分心,到底她也已年近古稀,平素安养着还怕养不好呢,又哪里经得起如此操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