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又摇头:“这宫里头的事儿,还真是没甚新鲜的,左不过那几件罢了。”
去岁晚秋时,她刚刚发现有孕,为着不漏出消息,只将此事知会了建昭帝,陛下还帮着她做过手脚,那坤宁宫的起居注上,亦是一切如常。
却不知,荀贵妃的起居注,是否亦是陛下一片爱意、亲帮着动的手脚呢?
周皇后心底涩了涩,很快便又淡去。
这么多年下来,她早就该习惯了,如今也只是过了几天顺心日子罢了,便生出了这些不该有心思来,细想想,委实矫情得紧。
当年那个天真懵懂的小姑娘,早已经不在了啊。
谢禄萍此时亦思及从前,心里有些难过,暗自一叹,轻声问:“如今这事儿该当如何处置,请娘娘示下。”
若要动手,此时却是不迟。毕竟,那景阳宫眼下也还瞒着人呢,纵使有什么不妥,那也是贵妃娘娘自个儿不知保重,不与旁人相干。
周皇后没说话,微凉的眸光,长久地停落于墙角那道狭小的窄窗之上。
窗外,是一小格明净的蓝天,云絮如缕,青漆窗框边,探进数茎金黄的银杏,像一幅画儿。
她忽然便觉着可惜。
多么好天气啊。
可是,在这皇城里,她却连抬头看一眼,都要躲进净房,才得偷闲。
那一刻,她突然便很想回到二条胡同,住进那所逼仄却又安静的小院儿,每日看看水、听听风,坐在那阁子里头瞧一瞧日升月落,没有荀贵妃、没有陛下、亦没有那些明里暗里的争斗,有的,只有她和她的孩子,以及,岁月静好。
然而,一息之后,周皇后便又讥讽地勾起了唇。
她知道,真要到了那一步,她只怕更不甘心。
她此生牵系、念兹在兹,都在这金壁辉煌的囚笼里,纵是死,也要死在她的位置上。
更何况,如今的她并非独自一人。
她有了孩子。
那是大齐朝唯一的皇嗣,更是她费尽心思、搏出命去方才保下的骨血。
所谓静好岁月,亦是要行上一程风霜、杀出一条血路,方能抵达的。
而此刻,还远远没到时候。
“这个好消息,可不能只有咱们知道。”周皇后终是启了唇,清亮的眸子里,似蕴了一层薄雾:“这是好事儿哪,知道的人越多才越好。再一个,不是本宫抱怨,这宫里的孩子也实在太少了,一点儿也不热闹。本宫希望小一辈儿越多越好,陛下……想亦如此。”
她唇角含笑,眉梢眼角不见一丝烟火气:“还有太后娘娘,她老人家盼孙儿孙女也盼了好多年了,本宫身为晚辈的,自也要为长辈分忧。”
谢禄萍被她说得一怔,旋即便明白过来,心头微有些酸楚,低声应道:“是,奴婢明白了。奴婢这就想法子让人把消息透出去。”
见她听懂了,周皇后笑得益发温柔:“另外,你再留心打听打听,看看另几处都是怎么个情形。若本宫所料不错,这宫里爱吃酸、爱吃辣、爱吃甜的,许是不止贵妃一个。”
谢禄萍吃了一惊,下意识抬头看向她,一时竟连规矩也忘了。
周皇后见了,忍俊不禁:“你莫不是傻了么?你也不想想,柳娘子的药方如今就在陛下手里呢。从去年冬天到现下,算算也有大半年了,宫里这丸药已然吃了好几轮了。不是本宫说,那药丸本宫吃了都管用,何况那些更年轻、身子骨更健壮的?她们之中,怎么着也该有一、两个得着好消息了罢。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好事儿大家一块儿摊着,才是好上加好呢。”
见她一脸地若无其事,谢禄萍着实替主子难受,张口想要劝几句,却又知这话一出口,便是僭越逾礼,只得垂首应道:“奴婢明白了。”
第213章 真牛
说起来,周皇后这话也不算错。
自皇后娘娘避去二条胡同之后,建昭帝可是一天没闲着,不仅将六宫这一亩三分地给犁了个来回,西苑那几个最美貌的淑女,也都不曾明珠蒙尘,一个个地皆晋了位份,虽不过几个婕妤美人而已,到底那也是承了恩泽、受了雨露的。
谁又能保证,这几十号美人之中,不会有那么一两个幸运儿?
“瞧你,板着脸作甚,这又有什么可难过的?”见谢禄萍神情黯淡,周皇后反倒笑了出来,其洒然自若,全无一丝挂碍,显然已是剔透到了十分。
谢禄萍自知失了方寸,忙堆笑赔罪道:“娘娘恕罪,奴婢一时想得出了神。”
周皇后笑吟吟地摆了摆手:“罢了,恕你无罪。本宫原本还烦着呢,坤宁宫这么大个箭垛子摆在那儿,不知多少人盯着,又不知多少人想要把咱们狠狠拉下去,彼时咱们在明、人家在暗,纵有三头六臂,也防不住不是?”
她似是心情甚好,面上笑意款款,竟是容光焕发:“如今多好,这么些人上赶着要出头,咱们这灶头便冷一冷也没什么,总不能什么都让咱们占了先。雨露均沾、阖家同乐,这才是长久之道。”
谢禄萍早明其理,此时便也笑道:“娘娘高见,有这么些人分担着,咱们倒也轻省些。”
坤宁宫如今风头太劲,很容易成为目标,不利于小皇子平安长大,周皇后这法子也不能说不好。
只是,如此一来,很难说往后会是怎么个情形。
然此情此景,只能先行权宜之计,余下的暂且顾不上。
计议已定,谢禄萍很快了下去,转头便悄悄损招来几名心腹,分派他们去各宫打探消息。
不出半个月,荀贵妃、淑妃、贤妃、和嫔并徐、谢两位昭仪,以及一位才晋位的郭姓美人,便先后传出了喜讯。
建昭十四年的秋天,荒寂了多年的大齐后宫,便如那雨后春笋一般,开始一茬一茬地往出冒孕妇,今儿你害喜、明儿她呕酸,这个怕风、那个惧热,六局忙得脚不点地,建昭帝还亲向周皇后借出柳娘子,轮流替各位贵主看诊安胎,倒是把太医院都给冷落了。
八月初一大晨定,当李太后笑眯眯坐上宝座之时,放眼望去,头一次觉着,这满殿的莺莺燕燕,瞧来是如此地顺眼,她仿佛瞧见光头大胖小子满地走,直是乐得见牙不见眼。
建昭帝比他老娘更高兴。
这么些年来,他一直以为自个儿就是一头光犁地、不出苗的老黄牛,如今才知,地是好地,牛,是真的牛(骄傲脸)。
是故,这几次大朝会,皇帝陛下那叫一个和颜悦色,纵使有官员犯了错,也是轻提轻放、罪减一等,美其名曰宽仁,实则却是给他那些孩儿们积福呢。
事实上,若非顾着国体龙威,皇后陛下走路都能一步三蹦儿高。
委实是太、太、太高兴了。
再没有什么比如今的后宫,更能体现他建昭帝身为天子的体力、精力,以及男人的尊严的了。
正所谓十年不鸣,一鸣就遍地开花,最近,大齐天子看几位阁老都觉着眉清目秀的,那份开怀可想而知。
这一日,朝会已毕,建昭帝笑嘻嘻与众阁臣商议了几句恩科之事,便背着两手,溜溜达达地回了乾清宫。
才一转过宫道,打老远便见东平郡王穿着件大红官袍,挺着在肚子站在那墙根儿下头,手里攥着块帕子擦汗。
虽已秋凉,这位王爷肉大身沉地,还是稍稍一动就会出汗。
而在他身边,则立着个身姿修挺的少年。
他不似东平郡王那般怕热,笔直地站在秋阳下头,天光明净、阳光耀眼,衬着他昳丽俊美的容颜,尤其那一双眼睛,亮如秋水,比他那个王爷爹可养眼了百倍。
这翩翩少年,便东平郡王家的小五子——徐玠。
“嚯,你们父子如何得空儿来了?”建昭帝心情极好,抬手便免了东平郡王父子的见礼,又笑着向徐玠招手:“你小子,好些日子没到朕这儿来了,还要朕请你才成?”
徐玠规规矩矩躬身行礼:“陛下恕罪,草民……”
“去,去,去,你一个镇国大将军,算什么草民?”建昭帝作势挥手,脸上的笑容明灿灿地,晃得人眼晕。
东平郡王呆了呆,旋即便以一个胖子不该有的敏捷,“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肥肉与声音齐颤、马屁与脑门儿共响,叩首谢恩:“陛下圣明,谢主隆恩。”
徐玠此时亦反应了过来,有些哭笑不得,却也只能跪下谢恩。
陛下这金口一开,待他日郡王府分家,徐玠便是正正经经的镇国将军了。
身为滥妾之子,却能与除王长子之外的王府其余诸子平起平坐,纵观大齐国史,鲜少有与他同等出身的王爵之子得此殊荣。
陛下之宠爱,可见一斑。
一旁的侯敬贤悄悄抬头,瞥了一眼正自伏地的翩翩少年。
这位徐五郎,往后他可得好生地奉承着。
没见陛下喜欢么?
这东平郡王还没分家呢,一个镇国将军,就已经板上钉钉了。爵位倒在其次,要紧的是那一份圣宠,那才是最难得的。
“都起罢,进去说话。”建昭帝龙手挥了挥,命东平郡王父子起了身,大步朝宫门而去。
一行人径直去了偏殿,侯敬贤带领小监奉上茶点,估摸着陛下的眼色,自动自觉地给东平郡王并徐玠挪了座儿,便悄悄地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