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打断,两人皆表情痛苦揉着屁股探出头去,询问车夫发生了何事。
“你们自己看吧!”车夫扬了扬手,指着前方,“这口子都挡住了,都抢着进来呢,你们还要出去?”
第29章
顺着他指向的方向, 遥遥望见了城墙,只见外头人口涌动,聚满了衣衫褴褛逃荒来的灾民。
“听闻前阵子渝州洪涝, 看样子还挺严重的呀!”蓝桉玉从车里探出半个身体,一手撑着车板子, 一手挡着日光。
周清妩跳下车,正活动着手脚, 就瞧见守城侍卫冷酷地推开一个骨瘦嶙峋面黄肌瘦的妇人,几个像是要进城的汉子围上来,似乎在和守城争执。
“哎呀, 这出去就不一定能进来咯!”驾车的老汉斜眼瞄着两人, 慢腾腾地说道。
“车友,咱还出去不?”
“去,怎么不去?”她撩开纱帘, 重新坐了上去。
蓝桉玉一拍手, “车友好气魄!我就是欣赏你这种迎难而上的气质!”
周清妩没理他, 反倒是那老汉犹犹豫豫,最后摸摸胸口鼓起的元宝,叹声可惜,才扬起鞭子继续前进。
出城容易进城难, 守城侍卫卡得很严, 几个灾民想趁着他们出来的间隙哄拥进去, 但守卫早有准备,箭羽长弓一对准,唯唯诺诺中便无人再敢上前了。
于是他们又把目光聚集在了这辆玫红色的牛车上,有妇孺跑上来,紧紧扒着车板的边缘, 跟在牛车后边苦苦哀求。
头发枯黄油腻间有草屑,赤着脚,手上脸上凡是看得到的地方都是泥垢,她拉扯着一个同样脏兮兮的孩子,哀求他们给点吃的。
那孩子咬着指头,拖着一条长鼻涕跌跌撞撞地跟着母亲,站得不稳,显然是饿了多日。
周清妩有些于心不忍,包袱里还有一个馒头,她一拿出来,对面立马就投来关注的目光。
“你还有吃食吗?”她犹豫道。
蓝桉玉收紧了自己的包袱,“你别看我啊!”
也许是察觉到自己的语气不好,他补救道:“咱也不是说小气,只是人那么多,我这点东西也不够分呀!”
“只给孩子。”周清妩蹙眉道。
她撩开纱帘,偷偷将馒头塞到妇人手里。
没成想那妇人一拿到手,把馒头一把塞进怀里,立马大声嚷嚷道:“他们有吃的,他们有吃的!我看到了,好多吃的!”
周清妩没料到这一出,她这一声嚷嚷,引来了更多人,原先坐在一边不动的皆眼冒绿光一拥而上。
一股寒意从下升起,这些视线让她回忆起树林里被野狼包围时的情形。
“车夫,快走!”蓝桉玉一看情况不对,连喊带叫让他快走,自己也着慌张地探出身子用手去拍打牛的屁股。
轮子滚动的速度提了上来,牛车更颠簸了,周清妩急忙把蓝桉玉那几个颠到车板边缘的包袱拢回来。
柱子摇晃,轻纱掀起,周清妩回头,望着后面紧追不舍的难民,心中情绪涌动。
她做错了吗?
其实她心里一直清楚,师父那些所谓“救人浪费时间”的话皆是歪理,生命值得敬畏,她做不到熟视无睹。
而那位过河拆桥,还反咬她一口的妇人错了吗?
兴许也没有,她只想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为了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以掩饰怀中的馒头,是的,一个小小的馒头。
她只想活下去。
与“活下去”相比,自己这个赠“馒”恩人反倒不值一提。
心情有些沉闷,也有些茫然。
但不管她心情沉重与否,后头的人才不管,他们追得紧,嘴里大喊大叫着“他们有牛——”,赤红眼睛癫狂的模样像是要把他们这头拉车的老牛连带车上的人都生吞活剥了一样。
老牛受了惊吓,一改先前的悠闲慢腾,在小道上狂奔起来,速度竟然一点儿也不比马儿慢。
这可苦了板车上的人,周清妩被颠得伏在包袱上一动也不敢动,中间的大黄贴着肚子四只脚紧紧地抓着板子,毛发被风扑乱,夹着尾巴无助地“呜”了一声,一看就是条没经历过风浪的狗。
而蓝桉玉就更为夸张了,头歪在外面,一边呕一边吐,风一吹,味道皆向后飘来,闻得她都想呕吐了。
老汉神色惊慌地去扯绳子,可这牛铆足了劲儿超前冲,这下可好,几个人只能狼狈地紧紧扒着板车不让自己颠下去。
四根柱子已经散了架,连带车顶和轻纱都被掀翻在道上,后面的人已变成点点黑影,他们却还在路上朝前狂奔着。好在这条道还算笔直,若是弯道,这牛又不懂转弯,他们怕是都要跌进草丛里了。
万幸有惊无险,老牛上了岁数,没过多久就跑累了。
*
他们一连行了十几天,本欲打算北上去汴京,可必经的隘州已经封了城,他们一路打听,辗转到了渝州。
渝州可不是个好去处。
洪灾发生在渝州,灾民都是从渝州逃出来的,三人在途中吃了亏,也学乖了,蓝桉玉脱下了他那件金光闪闪的招摇外衫,周清妩着了件灰扑扑的粗布衣,裹了一条灰色的头巾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赶了多日的路,在外头风餐露宿,不用乔装也是灰头土脸憔悴的样子。而这一路上遇到的触目惊心的景象更让他们更加小心谨慎。
他们曾在破庙里看到为了一只死老鼠而凶狠地将对方脑花都砸出来的农民,也目睹过炖食人肉的面目麻木妇人,还有一次夜晚他们没把牛藏好,被两个灾民看到了,直接贪婪地拿着锄头镰刀劈了过来,若不是当时跑得快,估计现在也已随那老牛一同归西了。
为了一口饭同类相残,易子烹食人肉,这是周清妩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而在这里,在这个时代,确确实实是发生了。
他们沉默地在偏僻的道上行驶着,路上偶尔几具死尸,老牛间或停下来啃两口草,只是越接近渝州,地上的植物越少。
周清妩这几天精神头都不好,吃得少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晚上睡觉无法安稳,她总能从害怕中惊醒。
她不知道自己这趟出来是否是错了,每每夜深人静时,她躺在板车上望着天上的圆月,总会愈发想念阿竹,想他在哪里,想他在做什么,想他如果知道自己吃了许多苦,会不会后悔,会不会心疼……
四周荒凉,耳边是陌生的两道鼾声,她搂着大黄,默默拭泪。
……
路边腐烂的尸体越来越多,这些尸体都暴露在空气中,更早些的是被泡发烂的,而有些则被虫蚁与鸟类啃食得都露出白骨了。
周清妩隐隐察觉到有些不对,死尸太多了。
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她叫停车,下车去检查这些尸体。
尸斑缠绕,她隔着布一连检查了好几具尸体,症状一一都被对上,预感证实,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瘟疫……”
蓝桉玉刚一凑近,就听到这两个字,反应过来后连连倒退,立马掀起衣摆把鼻子给捂上了。
“你快回来!”他又想上前把她拉回来,又不敢上前,只能跳着脚叫她。
那老汉见状,一路本就起了回退的念头,现在更是吓破了胆,说什么也要原路回去。
蓝桉玉也猛点头,他没想到会发生这样严重的事情,本想和这车友搭个伴游历一番,哪想到还有死人的风险?
先前还没发生过这样大的洪涝,他长这么大也不知道洪涝后会起瘟疫啊!
他还没活够,可不能把自己这小命也搭上去呀!
“不能回去!”周清妩阻止道。
“我们回不去了,渝州城内的大夫一定也察觉到了,不超过数日各州府也定会得到消息,我们返回的时间必然没有信使快,就算回了也定会和渝州的百姓一样被拒在城外!”
城外更可怕,荒芜,寒冷,抢掠,这些天他们都一一领教过了。
“知晓了瘟疫,就更不会放人进去了,谁知晓你有没有染上,染上了就是死城了……”
老汉和蓝桉玉面色灰白,这道理稍稍一想便能想通,只是在外面,也不是等死吗?
“那怎么办?”
周清妩望着前方远远就能望见的城墙,苦笑道:“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粮食也快没了,精神上的疲惫和心理上的打击让他们几乎没了反抗的力气,几人沉默,只能继续前行。
“你们看,前面有一个人!”
距城门几百米的路中央,出现了一个伏在路面上的人。
牛车本欲绕过他,可周清妩眼尖地发现他的手动了一下。
“你想做什么!”蓝桉玉在她跳下车的那一刹那,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
车停。
“他还活着。”周清妩看着他。
“你不要命了吗!你就不怕染上瘟疫大家一起归天?”蓝桉玉觉得他这车友脑子大概有点问题。
周清妩默了默,看向两人认真道:“我们大概率是要染上的。”
这话说得蓝桉玉和老汉一愣。
“兴瘟疫,无形可求,无象可见,邪从口鼻而入。我们没有食物,要喝水,也要呼吸,城内的状况也许会更差,我们……逃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