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对当时的她来说,这些事只是前朝许多政事中的一桩,于己无关,因此她并不太关心。碰到打量的眼神,也只忽略不看。
前朝这一波巨大风浪打下来,人人或在浪下寻找机遇,或在浮沉中拼命找新的浮木。
而她只关心一件小事:能不能赶在腊月底新年前回到金水官邸,好好地过个年。
其余的,说她无情不敬也好,说她桀骜不逊也好,说她连装都懒得装也好,苏蘅都充耳不闻。
每个人都有自己坚持的东西。
她所坚持的,尽管微小,却不容任何外物撼动。
她知道,只要回了家,一切都会归于平静。
十日之后,腊月二十七日,宗亲命妇的车辇在日暮时又一次鱼贯从延福园离去。
迎着天边清冷的霜月,苏蘅乘坐的车辇一往无前行驶在御街的最前面,她归家心切,迫不及待地想要再次见到薛恪。
可这一次,薛恪没有像往常那般在阊阖门外等她。
回到家中以后,月光雪亮,庭院寂寂,亦不见薛恪的影踪。
连婢子们见她亦不似平日那般欢快了。
她问,相公去哪了。
大家都支支吾吾。
她这时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怔怔的,想起薛恪之前说的话:“我是罪臣之后,我的祖父被先帝定下了重罪,满门流放幽州”,“从那时候我便明白了,我这一生,任何事情都是次要的”。
于是慢慢反应过来了——原来那位判幽州的新任枢密院直学士不是别人,是薛恪。
难怪在延福园中,别人频频顾她。
那光景,她彻底明白过来了,看样子她是最后一个知道自己夫君外放离去之事的人。
刚过了元月,延福园中苏蘅没有为太后哭灵一事便被台谏知晓。次日便有言官进谏言,道是在国丧之时,宗室女朝阳郡君对大行皇太后有不敬不端之言行,应当加以惩戒,以儆效尤。
垂拱殿,迩英阁中,群臣离开,只剩今上一人独坐。
王玄同入殿,向今上禀报,垂首道:“适才殿外婕妤娘子前来,诸位相公们正与您议事,臣便请婕妤娘子稍后再来。”
这几个月诸事纷杂,今上有些累了,虚虚凭额,问:“婕妤说了前来是为了何事吗?”
王玄同摇了摇头,道:“婕妤没有说。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娘子的形容颇为忧心忡忡,见一时不能入内,便一径拉着臣问,是否官家真要让朝阳郡君去西京?娘子还问臣能否请官家收回成命。”
今上闻言怔了一下,随即露出了欣慰骄傲的淡笑,对王玄同道:“蘅儿这孩子的人缘真好,长公主和都尉担心她也就罢了,连只见过她数面的婕妤都来为她求情。”
随即,这微笑又牵连起嘲讽的弧度。
今上冷冷道:“不过,也无需任何人求情,朕自然不会惩罚蘅儿的。没有哭灵,这又是什么大事么?当年母亲去世以后,大行太后是如何对待我们姐弟的?同贾氏这场母慈子孝的戏,朕和阿姊陪着天下人演也就罢了,如今还要强压朕的女儿给他们演戏。蘅儿没有哭,这样小的一桩事,谏官们也能大做文章,还要牵扯出阿姊和姊夫管教不严的罪过才肯罢休。”
提起女儿,今上的心便又软下来,举目问王玄同,温言问:“薛恪去了幽州,蘅儿在府中还好么?”
王玄同看了一眼今上的神色,低声回禀,“除了回府的当夜,郡君骑了马追出城去,被后来追上来的都尉等人马拦下以外,这十几日来,郡君都是风平浪静的。”
风平浪静指的是,苏蘅在府中,既没有哭,也没有闹,非常从容镇定地收拾行李。
“新婚燕尔,为难他们两个人了。只是——此事却薛氏的后人去不可,”今上看着窗外,夜色中阑干上的白幡烈烈翻飞,叹了一口气,只对着自己最亲近的宦官才能承认,“当年之事,到底是我们赵家对不起薛氏。”
过了几日,今上在垂拱殿中忽然接到苏蘅的上书,道是她已经收拾好了行囊,准备启程去幽州。
今上先是一惊,而后又觉得当真是哭笑不得,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朝着这个方向发展。
寻常人家的新妇不舍郎君,哭一阵怨一阵也便罢了,接下来的日子便是凭栏远眺,好生等着郎君回来。
偏生他女儿就不是个寻常女子。
苏蘅那夜一言不发,骑了马,挥鞭疾驰追出城去。若不是苏璋和苏璞听闻此事后,立时带人追上去将她拦下来,恐怕她咬着牙,拼了一股子韧性,真的能一路追上薛恪。
此刻又道要去幽州。
燕云之地极苦寒,边境的将士都生守不住,她一个娇弱女孩子怎么能去?
见官家愁眉不展,关心则乱,王玄同亦垂目细忖。
他忽然见到桌案上言官的奏疏,想起一事,于是近前一步,献言道:“官家,不若依照言官的意思,命郡君去西京,不是惩罚,而是令郡君主持监督紫微城的岁朝清供一事。”
紫微城便是西京前朝留下的旧皇城。
见今上不语,只凝目看来,王玄同又解释道:“岁朝清供只需每年正月里盯着紫微城中的宫人换了松、竹、梅、柏等物供养便是,其后只要在洛阳住下监察便是。这是个最轻省的活计,往年都是太后指派最亲近的命妇去,全当是玩儿。可于郡君来说,若得了这活儿,便是有皇命在身的人,不得轻易离开西京,自然再去不得幽州。”
王玄同没将这件事儿的好处说完,但今上自然明白。
若是苏蘅真去了西京,便能堵住悠悠言官的嘴。
“况且,”王玄同的最后一句话加强了这个计划的可行性,“臣听闻薛相公离京前,给郡君在洛阳买下了一处园林宅院,想必郡君必定不会排斥去那里住。”
三日后,苏蘅接到了前往西京的诏令。
行李都收拾好了,她本来打算去幽州的。
她的车队在外城门,迟迟不肯出发。她还想等,想等她的官家爹爹收回成命,准许她去幽州的请求。
等来的却是苏璞。
苏璞骑在马上,乍一看依旧是翩翩然的样子,只是眉目间有了沉郁之色,也没有了当年的风流意气。他注视着端坐于车辇内的妹妹,她如今着一身素白宫装,看起来也比从前端素沉静了不少。
“阿蘅,打消去幽州的心吧,官家不可能收回这一道命令的。”苏璞看着她,声音里少了些从前的意气风发,只沉声道:“你接受官家的宠爱,就必须接受他对你的保护。”
第62章 春日食春盘
三年后, 洛阳。
三月过了,便是孟春时节。
紫微宫中修葺一新,松竹梅等清供撤下, 换成了更为热闹的春幡彩胜、鲜花鲜果。
云淡天青,春光明媚得近乎喜气洋洋。这对于冷清寂寥的紫微城之中的宫人来说, 是一年中为数不多的好时节。
而在此时在户外洒扫便是近似于玩闹和赏春的的活计,自然是人人争相前去。
几年前从东京汴梁来监察的朝阳郡主为人十分亲切, 和蔼又大方,比那些趾高气扬的命妇们不知要平易多少倍,诸宫之内人内侍便更加卖力地干活, 旧京都城倒似焕发了新的生机一般。
在楼头洒扫的小宫女一边擦拭着白玉阑干, 一面叹气惋惜,“可惜朝岁一过,郡君便要回到她自己的宅子里去住了。要再见郡君, 需得等到明年新春了。”
年年都是这般, 从东京来监察岁朝的朝阳郡君离宫后, 会在独乐园中住上大半年。
“听闻那园苑是郡君与她夫君的定情之地呢……”小宫女兴奋地说着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八卦,“我还听说,郡君的夫君是东京城里闻名的美男子,郡君在洛阳就是为了等他呢……”
“胡说八道, 郡君以前从没来过洛阳, 何来定情之说?”年纪稍长的内人见手下的宫女越说越不成样子, 皱眉轻声呵斥道:“不得妄议贵人!”
旁边的小黄门没怎么听她们说话,正探头往下张望呢,“哎,小声些,郡君今日出宫, 不知道我们能看见么……”
忽见金碧辉辉的高大牛车从左掖门出来,小黄门连忙朝后招手,叫道:“哎哎哎!郡君的车辇出宫了!”
他急忙招呼洒扫的同伴们来看,只见那金铜车辇的间花绣帘幕并未拢上,影影绰绰能看见一个女子的清丽侧颜。
苏蘅端坐于车中,发髻高挽,纤细修长的脖颈如天鹅一般,薄薄藕色罗衫如淡烟笼在身畔。她微垂着臻首,侧影幽凉,优美如彩胜上的单薄剪影。
她对远处宫中高楼上的迷弟迷妹们的眺望和八卦毫无知觉,只透过缓缓行驶的车辇的帘幕往外看。
这春天的光景比前几年都好,不冷不热,风和日暖,梅桃李杂花盛开。卖花者挎着马头竹篮,曼声叫卖于市。
西京人较之东京人更为散漫悠闲。这时节还偶有料峭清寒,但都人士女不管,急急换上了轻帽小衫,戴花载酒争出,骑着毛驴,慢悠悠地追逐春光。
邙山春景好,加之还有翠云峰脚下还有一大片园林美苑,踏青的人便愈发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