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只见霜冻瓦鳞, 淡天如水雾凇如尘, 廊柱上、檐瓦下都结着一溜一溜的冰棱子,透明而细,底下是晃晃悠悠好像要滴下来的水滴样子, 唯有细幼的小草倔犟地从廊下石缝中钻出来, 透出来静谧安宁的气氛。
春娘前几日便按照在公主府的惯例来问, 小娘子生辰那日要吃些什么,要厨房先预备下材料。
苏蘅想起原先在公主府过生辰时吃的都是山珍海味,满满地摆了一大桌,但无端端的, 就是吃得不快活不尽兴。年纪小的时候对生辰还有些期待, 长大了以后只觉得那寿宴不吃也罢, 还不如回怀璧园睡觉。
如今就不一样了,自己当家做主,不必受礼俗的拘束,怎么开心怎么来。
于是她含笑摆首,对春娘道:“今日我自己下厨, 材料也都不用提前准备,我想吃的都是些厨房里有的。你让帮厨将羊肉和豆腐拿出去冻着便是了。”
朝食喝了一碗热腾腾的羊肉萝卜汤,汤头里放了甜杏仁①,极清澈,羊肉酥烂多汁,带皮连筋的部分,更是软烂得用舌头抿一抿就可以融化。春娘在汤中下了点现擀的拨心面,劲道的面条上面卧了个黄澄澄糖心的煎鸡子儿,苏蘅全当是寿面吃了。
一碗鲜香的羊肉汤面下肚,冰冷的手脚顿时暖和起来,这便挽起袖子,开始动手做滴酥鲍螺。
前世过生日,苏蘅必须要吃的东西有两样,一样是生日蛋糕,另一样是火锅。前者是因为喜欢甜蜜的味道,后者是因为喜欢热闹的气氛。
苏蘅平常并不是一个嗜甜的人,但看书时看到关于甜蜜味道的表述,譬如“法式稀奇古怪的面包,一应俱全,尤其水果夹心鲜奶蛋糕加白兰地……这家五层夹心大蛋糕,白桃、黄杏、鲜草莓、栗子粉外敷鲜奶油,真是细润松软,滑不腻人”②,诸如此类的一色文字,心底还是会漫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微妙的幸福。
本朝烘烤的条件只够做一做酥皮类的点心,对于后世的西式糕点,尤其是对温度有严格要求的戚风蛋糕有点力不从心。
不过好在,虽做不成蛋糕,但本朝却已经有了从牛乳中熬出来的醍醐酥酪,不但奶香浓郁,味道甜蜜,而且能够裱花,几可代替后世的奶油。
滴酥鲍螺便是用这酥酪做出来的花式点心,因为形状底下圆,上头尖,螺纹一圈又一圈酷似圆圆的螺蛳,故得此名。
滴酥鲍螺是寒月里国朝最常见的点心,宫中甚至设有专门的“乳酪院”,“掌供造酥酪”。每逢秋冬时分的节日,尤其是春节和元宵,无论富贵之家还是小门小户,家中待客的餐桌上总少不了它的。
苏蘅上辈子第一次知道这点心还是看《金瓶·梅》的时候。
书上写到应伯爵第一次吃这粉红纯白的滴酥鲍螺,直赞叹道此物“吃了牙老重生,抽胎换骨,眼见稀奇物,胜活十年人”,随后作者又借温秀才之口夸赞其“入口而化,沃肺融心,实上方之佳味”。
而西门庆见了这点心,却想起了擅长做滴酥鲍螺而又刚刚去世的爱妾李瓶儿,“倒惹的心酸了半日”,郁郁寡欢。③
《金瓶·梅》中写到的吃食繁多,只不过“饮食”多为“性情”做铺垫,似这般饱含感情、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点心似乎不多,因此苏蘅便牢牢地记住了。
苏蘅此刻把已经自然发酵好的牛乳倒进小缸里,小火煮成奶渣,一边煮一边搅拌。滴入几滴白醋,随着热力以及醋酸的作用,牛乳慢慢开始分层,以扁平的木勺轻轻滗去乳清,这牛乳便越来越浓稠。
掺入少许羊脂,再搀上蜂蜜与白糖,寒天腊月里,自然冷凝后便可结成奶油状的白色酥酪。
若是在夏日里,将冰块刨成冰沙盛在水晶盘中,半融化的雪白奶酥从指缝滴落在冰沙上,淋沥成俊秀小巧的山峦雪峰样子,再摆上各色时令樱桃、莲子、菱角、西瓜、杨梅等鲜果,便是另一道甜品——酥山。
在这寒冷的天气里,酥酪不易融化,掺上胭脂、草黄、石青等天然颜色,便可以做成各种形状的东西。
苏蘅前世学过几次裱花,现在倒也能唬唬人。她将酥酪灌进特制的布袋中,布袋前端有个扁扁的银嘴儿,酥酪便通过这个嘴儿挤到盘子上。
一边挤布袋儿,一边旋转盘子裱花。
裱好以后,苏蘅想了想,用小笊篱轻轻筛了一层栗子碎和糖霜上去,又将蜜渍樱桃切碎,作为花蕊点缀在鲍螺上,朵朵粉白娇嫩的重瓣芍药便嫣然绽放于乌金釉碟之中。
一旁的阿翘观之,立马拍自家小娘子的马屁,跟身边的阿池炫耀道:“外面的滴酥鲍螺要么是做成长长的牡蛎,要么是做成圆圆的田螺,你看小娘子做的就跟旁人不同!这花儿跟真的一样,好看!”
阿池见阿翘的星星眼,颇有些与有荣焉的得意之色,轻嗤一声,“笨丫头,又不是你做的!我做的门神你怎么不说跟真的一样!”
好嘛,七夕的梗,阿池现在还没有过去。
苏蘅手下一抖,忍不住哈哈大笑。
旁边的人听小年轻斗嘴,也忍不住笑起来。
苏蘅顺着阿翘的话说开,笑道:“这点本事算什么呀?数十年前,官员梅尧臣的亲戚府中有一丫鬟极擅裱花,能用这酥酪做出富丽硕大的花卉、栩栩逼真的水果,甚至还能雕刻出麒麟、凤凰之类的奇珍异兽,我跟人家比,那都是小巫见大巫了。”
这丫鬟的本事,要是放在现代,怎么样也是个西点大师了。
做好滴酥鲍螺后,苏蘅本打算将它放到寒冷的屋檐下冻着,等晚上薛恪回来和他一起吃。
奈何身边的人觑着眼睛,很馋又不好意思说的样子,苏蘅无奈,只得分出几朵来给厨房中围观的众人尝尝。见大家埋头细细品尝,时不时发出幸福的啧啧赞叹之声,苏蘅自己也忍不住了,拿小银勺挖了一口。
浅浅一勺舀下去,苏蘅本人都不由自主地长长嗯了一声。
甜品真是立刻能让人感到满足幸福的味道。
滴酥鲍螺的口感介于奶油和奶酪之间,轻盈,松软,细腻幼滑,入口便酥融。风干的栗子研成碎之后脆脆的,甘香浓郁,再细品,还能尝到樱桃的淡淡酸甜果香。
所谓甜咸搭配,吃饭不累,命下人将这奶酥用玻璃罩子盖好送出去冻着,苏蘅又开始鼓捣香辣咸鲜的火锅底料。
对于本朝人民来说,火锅并不陌生。
前朝便有涮锅子的饮食习惯,今朝的文人又为其赋予了格外唯美的新名字:拨霞供。
苏蘅觉得食物和人一样,也有性格,想来火锅应当属于天生热闹的食物:屋外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屋内红泥三足小风炉烧得旺,鸳鸯炉鼎中热气腾腾,三五好友围聚一堂,谈笑风生,岂不快活。
如同山海兜一般,拨霞供这风雅浪漫的名字一经传唱,火锅的身价便在外间的食肆酒楼中陡增。
不过时人吃的都是最最朴素的清水锅子,稍微再精致点的贵族才会吃骨汤锅子,而后世流行的菌菇锅、菊花锅、番茄锅、粥底锅、药膳锅、酸菜白肉锅等等花样吃法还没有出现。因为辣椒没有普及,所以在外间也吃不到辣锅。
不过令苏蘅吃惊的是,虽然可选择的锅底不多,但是吃火锅的锅具倒是多,什么鸳鸯炉、五熟釜、五格濡鼎,一应俱全。
阿池正把冻得严严实实的羊肉块刨成羊肉卷儿,阿寿将冻豆腐切成小块,春娘则忙着将一会儿要涮的骨汤锅与菜蔬备下。
而苏蘅本人鼓捣的则是麻辣底料。
前世吃的辣锅多是牛油底的,本朝不食牛肉,自然也没有牛油,苏蘅便用猪油代替。平底的锅子中不放油,小火将八角、桂皮、香叶、草果、肉蔻、茴香籽、胡椒以及大量的花椒和干辣椒等香料在锅内慢慢炒干。炒干后倒入研钵中细细碾碎,再拌入切碎的辣酒豆豉,便成了糊状,此刻已经有了香味。
灶上小火冷油将方才的香料慢慢熬透,熬煎至香料变得焦黄干燥时,便可以用竹笊篱将它们捞起。锅内的油此时已经变成鲜艳诱人的亮褐红色,这时加入豆瓣酱、剁碎的泡椒粒、川椒以及大量的干辣椒,以底料中增加咸辣辛香的风味。
囿于材料和器具的限制,苏蘅自知这做法不大正宗,但此时满屋子都飘着又麻又辣又醇厚的摄魂香味,光是闻勾得人直流口水,便又转念一想:管它正宗不正宗,好吃就行了!
火锅这种东西,自是人越多吃得越开心。
苏蘅本想这快到年关了,又是她的生日,和府中的诸人同摆个大桌一道庆祝吃喝一番。
怎料大家伙儿都扭扭捏捏,颇难为情,纷纷摆手,道是不惯与主子同桌。连原先在公主府吃得好好的阿翘也叛变了,想和阿池一起,随着众人在后厅吃。
阿寿见状,一脸傻笑,兴奋道:“郡君,我愿意和你还有相公一起吃……”
他话音未完,被阿罗一个肘击打断。
阿罗横瞅了阿寿一眼,一副“笨蛋你不知道大家为什么避嫌吗”的表情,恨铁不成钢,直道:“蠢杀才,我们这么大的锅子不够你吃一口么,非要去凑郡君和相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