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中人素来知道苏蘅是闺阁仕女中的异类,张氏顿时被阿翘这个朴素的理由说服了,非但不再拦,还放下手中活计来帮苏蘅打下手。
没想到,苏蘅的动作却出人意料地干脆利落。
苏蘅先命人取来一口空的大铁锅,将干锅烧热,不切,只以整块猪皮向下烧毛,然后取过小镊子,和张氏等人将猪皮上的残毛料理得干干净净。
然后铺上姜块葱结再蒸,约莫半个时辰以后,肉熟取出,切作麻将块儿大小。再以素油煎,煎到猪皮和猪肉染上一层淡淡的油黄色,下葱、椒、姜、桂略炒,再下糖、酱、秋油,加大量金华甜酒,不著水,末了放几个煮好划了花的鸡子进去,小火焖煨。
所谓“紧火粥,慢火肉”,袁枚老爷子诚不欺世人。
苏蘅又命张氏另起一灶做八宝圆子。
取来剩下的猪肉精肥各半,细细切成小块,然后稍加斩剁,变成肉粒肉糜的混合物,用松仁、香蕈、笋尖、荸荠、瓜、姜之类,斩成细酱,加纤粉捏成团,放入盘中,加甜酒、秋油,大火蒸。②
苏蘅在一旁做的时候,阿翘自然是插不上手的,只有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小娘子行云流水料理案台上的肉的份儿。
张氏偶尔能够搭把手,但更多的时候是在旁边默默记下苏蘅做菜的步骤。
此刻她再不质疑苏蘅的厨艺,反而对她做菜时的几个新奇步骤感到好奇,问道:“小娘子这菜叫什么,仿佛从未见过。却又为何将这肉先蒸再切,蒸过之后肉块很是烫手,难道不是更不方便了么?”
“这叫红烧肉,是从苏子瞻苏学士书里改的方子。”苏蘅前世能一边做饭一边直播讲解,此刻自然是游刃有余,道:“这肉啊,如果先切再焯,肉中最为柔润的汁水便倒掉了。我这法子,虽然烫手,但能够保证油脂和肉汁被牢牢锁在肉块内部,一会煮好了才入味软嫩,不干不柴,腴而不腻。”
张氏点点头,深觉有理,在心中暗暗记下。
张氏还没再开口,只听旁边一个围观的厨司大着胆子道:“小娘子手艺虽好,却有一项最要紧的忘记了——方才炖肉时只加了酱,却忘记加盐了!”
苏蘅笑吟吟,解释道:“若是先放盐,那么炖肉就会老;锅中的水汽逸散后,再尝味道便不对,所以只需在出锅前一刻撒少许盐即可。”
众人说着,这边八宝圆子已经蒸好。揭开锅盖,满室飘香。
侍菜的厨司等在灶边,见清炖八宝圆子好了,便欲上前来盛入器皿中。
苏蘅拦住他,“等等。”转而向张氏问:“张掌事,除夜有吃馎饦的习俗,我见您还未做,由我来做可以吗?”
国朝在除夕夜吃馎饦的风俗大抵就像现代北方人过年包饺子一样,充作主食。
主食可以不吃,但是不可以没有。
张氏闻言,动作有一瞬的凝滞。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她和周围其他人一样听到苏蘅清晰而自然地称她为“您”,时人从来将近庖厨者视作下等人,何曾有人这样对他们说话的。
若这样是苏葵说的“摔傻了”,这样的傻子难道不比袁氏那样精明共于算计的人要好得多么。
张氏但见苏蘅将八宝圆子蒸出来的汤倒回锅中,取一部分勾了个水晶薄芡浇在肉圆子上,剩下的一部分却加入高汤、青菜煮成羹,便知苏蘅的意思。
她也便利落取来面粉,活好面,搓成长条,掐成小段,按带花纹的竹板子上搓一下,便成了中间凹、两头翘的柳叶舟形状的馎饦,下入青菜羹的锅中煮熟。
一切安排妥当,小火煨着的红烧肉也炖得妥当了,专职摆盘的厨司便将肉盛进苏蘅预先挑选好的器皿中。
蘅娘子在腊月的最后一天亲自下厨为双亲做饭的消息少顷便传遍了长公主府。
因苏蘅回了怀璧园梳洗换衣才去赴家宴,到得有些迟,她到的时候长公主、苏璋、苏璞、苏葵已经分别落座了。
有雅致的丝竹管弦乐之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幽幽曼妙的背景音,是足以佐餐却不打扰味觉的恰到好处。
因是家宴,众人也不拘谨刻板地席地分桌而坐了,而是较为随意地围坐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①:宋人称呼年轻女子为“小娘子”、“某娘子”,但“小娘”、“小姐”是乐户□□等人的专有名词。“小姐”一词从宋时不太好听的称呼渐渐演变为好人家千金的称谓大约是元时。唐元稹写《莺莺传》,不称崔莺莺为小姐,只称崔氏;而后元王实甫写《西厢记》,红娘就叫莺莺“小姐”了。所以在宋的背景下,阿翘说袁氏是“小姐”,有轻视袁氏的意思。
②:参考《随园食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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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来的小盆友一定要看↓的避雷指南****
1.“长公主的女儿突然做饭了,这么奇怪,作者也不解释?”——解释了,往后看。
2.“长公主怎么可能对驸马的私生女那么好?”——有原因的噢,往后看。
3.“女主没有心,撞到人也不会道歉的?”——往后看,女主有心。
4.“吼,一句道歉一顿饭就想要人家原谅女主??”——……还是往后看。
……
谢谢各位小天使点进这篇文,其实避雷指南只有一句话,就是“往后看”。对于一篇慢热文来说,前十几章能写的东西是有限的,奈何总有人没有看到后续情节就匆匆给女主□□。
作为女主亲妈,看到这种情况真的很难过呀。所以恳请各位小天使,如果不喜欢这个风格的默默弃文就好啦;如果追下去,请往后翻翻,有些疑问可能你往后看三章女主的行为已经解答。
所以这里不接受因为没有看到后续情节或伏笔,就对女主道德产生的无理质疑。当然其他问题,欢迎愉快讨论~
第4章 除夕夜家宴
桌上摆着各色水果与鲜花,却不是为了食用,而是因为熏香太重恐怕有碍食欲,于是取清幽甘甜的花果香气而代替。
长公主是府中最尊贵之人,自然是列位于首座。
她虽年逾四十,但依然美得惊人。一身重紫常服,头戴金凤冠子,身材依旧苗条如少女,脖颈细长,弧线优美。但哪怕是家宴,她的妆容依旧淡而雅致,发髻也梳得一丝不苟,有端丽肃穆之美。
苏蘅看着长公主的面容,虽然不敢径直盯着她的面庞,但目光扫过,竟觉得自己的面容不大像亲爹苏璋,而更像养母康阳。
康阳的右手边是苏璋,左手边分别是苏璞、苏葵。
苏璞少有夙慧,得今上的喜爱,又比两个妹妹年长八九岁,在她们尚未及笄时便已通判怀州,不常待在汴京,唯有一年中的年尾岁首才回到家中。
苏璞长得像母亲,此刻带着销金花样幞头,更衬得颜色如冠玉。他的行动举止酷肖父亲苏璋,也是个随意温和的性子。
长公主思念儿子,此刻殷切切地看着儿子说话。
席间一共四五个人,后面却立侍了十余名添酒布菜的婢子。
苏蘅大大方方走过去,坐在苏璋旁边的空位上。
苏璞见她进来,不由一愣,笑道:“年前离家匆匆,未曾打量仔细,仅仅一年过去,阿蘅竟好似换了一个人。你的伤好些了吗?”
苏蘅还没开口,苏葵却先开口:“她当街纵马,马发起疯来把她摔在过路人身上,有那倒霉的人肉垫子垫着,她回来也不过是吓得发烧,哪里有什么伤?”
“只可怜那人肉垫子是参加春闱会试的举子,托你的福摔断了手,此番怕是要再等三年。”
苏葵白了苏蘅一眼,见后者居然一反常态地不气不恼,抿着嘴笑看她。
出语讥讽对方,就是要看个对方气急败坏的样子,见对方不但不急,还笑吟吟的,苏葵语气不由缓下来三分,但还是不饶人的利嘴,“我还以为你有多大胆子,成日只爱在外胡闹,叫人以为宗室女子都是你这样的!既然胆子恁小,何必伤人又伤己!”
“葵儿,住口!事情已过去,不许再提。”康阳轻声喝道。她的声音虽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但却很温柔。
康阳转首,温言问:“蘅儿,今日听说你亲自下厨,可是累坏了?庖厨中事何必你去做,有那春娘掌管就是。”
苏蘅乖巧而简短道:“儿不累。”这是她的真心话,只要能让她出府,真的不累。
苏璋见女儿在身边落座,想到月前她夸下海口说能令康阳回转心意,可她一身清爽从容地过来,半点油烟气都不沾,不由微微欠身侧过来,低声问道:“蘅儿,当日所言,可有把握?”
苏蘅见老爹的眉头微微皱起来,可见是真的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她含笑,转而故意学苏璋略皱起眉头,装作严肃的样子回答道:“爹爹放心,儿必不负爹爹所托。”
丝竹之声愈发低下去,上第一盏酒,除夜家宴正式开始。
尽管是小家之宴,却也不能将就。
宴席并非现代常见的流水上菜,杯盘堆叠,而是需要将酒水和菜肴严格搭配,有点像苏蘅前世吃过的西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