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书房里那本《论语》拿来。”
什么都写在纸上,一旦落入他人之手便是祸端,所以她和大哥之间有一套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暗号。
送上《论语》,玉兰后退几步,恭敬地垂眼看地面,绝不乱瞄。最近发生的事令她有些害怕,芝兰竟然背叛了娘娘,娘娘对她那么好,她在宫里过的这日子,比不得宠的妃嫔也不差什么,背叛娘娘芝兰图什么。
比照着纸条上的暗号,谢重华在《论语》上找出相应的字眼,第一句话出来后,谢重华的脸色骤然阴沉,恍若山雨欲来,她闭上眼定了定心神,片刻后继续对下去。
垂着首的玉兰觉得脖子都有点酸了,也没听见上面的动静,不禁有些担忧,忍了又忍,小心翼翼地抬了一点头,就见坐在那的皇后,面色苍白的几乎透明,衬得眼睛格外乌黑,瞳孔里像是燃着两簇火。
玉兰吃了一惊,不由唤了一声:“娘娘?”
谢重华充耳不闻,捏着《论语》的手背上浮现青筋,根根分明。
大哥说张友年明面上是景宣帝的人,实则是陆昭的棋子。
当年就是张友年首告他们谢家有不臣之心。
秦王,陆昭。
好一个秦王!
张友年和芝兰原来都是他的人。
如果说只是芝兰,她还能告诉自己,虽然陆昭知道芝兰在奉皇帝之命给她下药,他出于私心没有提醒她,甚至可能是芝兰出于私心没有告诉陆昭。
可张友年,张友年灭门的把柄握在他手里,陆昭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要‘告发’谢家,可陆昭依然没有提醒,甚至后来也没有提及。
为什么?
若说他无情,可他后来还想为她报仇。
报仇吗?
此时此刻,谢重华开始怀疑,当年陆昭和她联手宫变真的是为了替她报仇,还是他本身就想宫变。
她想起了从祖母哪里听到的一桩秘辛,祖母是和太-祖、老秦王一个辈分的人,年轻时也在权力中心打过转。祖母说,宸妃的死和先太后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
若是真要报仇,只怕陆昭报的是他自己的仇。
原以为她已经看透人心诡谲,原来人的心还可以更可怕。
混沌的思绪渐渐清明,谢重华抽丝剥茧。
假设陆昭从一开始就有了夺位的心思,张友年的告发是他默许的,甚至有可能是他操控的。
谢家倒了,景宣帝过河拆桥的行为寒了一干武将尤其是老牌勋贵的心。
当年愿意跟着她和陆昭宫变的,大部分就是这群人,还有谢家旧部。
如果当年陆昭成功了,那可就是教科书一般的一箭双雕。
他们谢家要是还在,以父亲对景宣帝的忠心,那是拼死也要勤王护驾的,可景宣帝夷平了谢氏,仇恨让她选择和陆昭合作。
一股寒意从脚底蹿上心头,直达灵魂深处,谢重华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这……是不是真相?
如果是,那么压垮谢家那些所谓罪名,到底是景宣帝罗织的,还是陆昭?若是陆昭……
谢重华忽然想起,直到她死前,景宣帝在她面前都没有承认是他罗织的罪名,当时她只觉得他虚伪,敢做不敢当。
如果真的不是呢?谢重华咬了下舌尖,止住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战栗,漆黑的眼眸盯着手里的书,却无焦距。
不是又如何,下令诛杀父兄流放家眷的人是景宣帝。滔天的恨意在心头翻滚,搅动着五脏六腑,谢重华眼底迸射出惊人的戾气。
害了谢氏之人,无论是谁,都该死!
景宣帝不例外。
陆昭也不例外。
“娘娘?”实在是谢重华脸色太过吓人,玉兰止不住的不安。
谢重华径直站起来,快步前往书房。
*
谢振抬手烧了纸条,望着它一点一点成为灰烬,一双眉头紧锁成团。
如果说收买芝兰,秦王还能是为了当年那点私情。
可控制张友年?发现秦王和张友年暗中有往来,他还怕自己调查错了,再三厘清,确认无疑才敢告诉宫里的皇后。据他所知,皇后和秦王早年有过一段,总归是不一样的。
与世无争的秦王竟然控制住了一员大将,他想干嘛?
他想报复他们谢家和皇帝?毕竟当年皇后和他确实差点修成正果。
皇后告诉他,秦王或有登高之心,高?他已经是铁帽子王,再高那可就只有那个位置了。
谢振难以置信,或者说不敢相信。他以为自己的皇后妹妹已经足够野心勃勃,可到底他们是被逼无奈,不舍出一身剐,就是家破人亡的结局。
秦王呢,他图个什么?
难道皇帝也在暗中准备收拾秦王府?
一时之间,谢振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不去想,这且不是重点,重点是要防备秦王。端看张友年这桩事便知,秦王对他们谢家没存多少善意。区别就在于秦王是隔岸观火还是煽风点火。
张友年的告发便在□□祭礼不久之后,到底是哪个马上便有分晓。
*
秦王进宫时,正值雨过天晴,一道彩虹横挂天空。
“陛下,秦王求见。”李德海恭声禀报。
景宣帝捏着手里的半块杏花糕,夏末初秋,杏花早就谢了,这杏花还是早前存下的,味道不如新鲜的美,不过景宣帝还是挺捧场地吃了好几块。
谢重华垂了下眼帘。诸王觐见可不是想见就见的,早早地投了门贴,皇帝准了才许觐见,所以景宣帝是知道这会儿陆昭要来的。而她也是景宣帝叫来的,她可不信这是巧合,景宣帝就是故意的,想试探她和陆昭余情未了。
如此一来,她倒怀疑魏婉儿应该不知道当年她和陆昭联手宫变的事,不然景宣帝没必要搞这种小动作。或者说是景宣帝疑心太重,对魏婉儿的话并不尽信,如此倒也好。
景宣帝不动声色地溜一眼谢重华,见她微露惊讶还有些许尴尬,旁的情绪再没有,心里舒坦了些。
对于皇后和陆昭那段过往,景宣帝承认自己有点在意,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让人听着就觉美好,可放在自己妻子和别的男人身上,景宣帝美好不起来,只觉得如鲠在喉芒刺在背。
“宣。”
陆昭穿着织金蟒袍,头戴玉冠。他生了一张极其耐看的脸,面如白玉,目若朗星,鼻若悬胆,俊美的出奇,眼角眉梢又不乏英气,端地举世无双。
无疑的,陆昭完美继承了生母的优点。昔年宸妃艳绝后宫,英明神武的太-祖都被迷的神魂颠倒。
说来当年,年幼的谢重华之所以和陆昭不打不相识,也是因为被陆昭的好相貌迷了眼,头一次见面色迷心窍地来了一句:这个妹妹好漂亮,我要和她玩。最忌讳被人当女孩的陆昭抬手就给了她一爪子。至此,两人结下梁子。
一进门,入眼的便是共坐在椅上的帝后,陆昭有一瞬间的失神,想起了兰芝递出来的消息:帝后日益恩爱。
舌尖漫上一股涩意,陆昭压下,跪下行礼:“微臣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千岁。”
空阔的太极殿内,清润的声音清晰可闻。
陆昭低眉敛目地跪在冰冷的石板上,一丈外是高坐龙椅的帝后。那么近,又那么远。
第26章 皇帝是条狗26
“平身。”
秦王慢慢站了起来, 视线恭敬地微垂着。
“一别多年,秦王叔风采更胜当年啊。”景宣帝朗笑出声。
上一次见面还是先帝驾崩,彼时失去庇护的景宣帝正惶惶不安,哪有心思关注秦王这个‘情敌’, 只记得模样生得极好。
如今再看, 当真是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
都说女子爱俏, 景宣帝有点酸, 意味深长地看了皇后一眼。
谢重华讶然回望,似乎在询问怎么了。
景宣帝忽然间就畅快了。
“不及圣上多矣。”秦王语带三分笑,因要回话,便微微抬了下眉眼, 就见景宣帝的手搭在谢重华的腰间, 呼吸滞了滞。
“王叔过谦了, 来人啊,赐座。”大有要好好唠家常的架势。
也的确如此,景宣帝笑语盈盈地寒暄,说着说着状似忽然想起来, “说来, 皇后也在沧州住了好些年。”
谢重华差点气笑了, 她声音平平地回道:“幼时随祖母在那儿住了八年,因祖母和先太妃是故交,倒是认得王爷的。”
不防她直接说了出来,这种事就这样, 皇后要是遮遮掩掩吞吞吐吐,景宣帝必要生气。皇后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就轮到景宣帝尴尬了,颇有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窘迫。
景宣帝瞅了皇后一眼,见她模样冷冷的,心就虚了:“那倒是巧了。”
被谢重华将了军,景宣帝就不好再继续试探了,三言两语打发了秦王,然后瞥了一眼李德海。
李德海乖觉地带着宫人退下。
一人走,谢重华就站了起来。
皇帝赶紧拉住她,涎着笑脸问:“这是怎么了,挂了个脸,都能挂油壶了。”
谢重华推开景宣帝伸过来的手,径直道:“陛下怕是听人说了我和秦王一些有的没有,所以特意试探我来着。”
东风压倒西风,她不虚,景宣帝就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