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万物将将从沉睡中苏醒,农民赖以维生的土地中生的气息也渐渐回转。
其实也不着急,只是苏家种地一贯精细,趁着还没进入农忙,将土地进行一次深翻,这样今年的收成想必会好一些。
两个有些佝偻的身影渐行渐远,一前一后地相携走过了大半辈子。阡陌小道向远方延申,似乎生命的长度便是这样,或许有弯度,但终究会到达那个未知的终点。
坐在马车里摇摇晃晃,苏泽适想看看书的心思也歇了。
林秀秀靠在车壁上,嘴角噙着笑看向身边的丈夫。嫁给他的三年比她预想中的还要轻松:苏家是农家,却并不要求她下地干活,平常也只帮忙做饭。丈夫虽说单独与她一处的时候总有些孩子气,也是非常爱护她的。原本还存在些对于银钱上的担忧,结果发现丈夫总能拿出足够花用的银子,后来还直接给了她一个匣子,里面足足有五百两,这对于农家来说无疑是一笔巨财。
不过林秀秀也是个贤惠人,家中大小事务都不用苏泽适操心。
苏母是个大气的,从她嫁过来起就不大过问家中的人情往来了,至多就是必要的时候提醒儿媳。她本身就不是个非得压着儿媳妇来展现婆婆威仪的人,婆媳俩相处总体上来说很是和谐。
但这样和谐的气象下,林秀秀心中也存在着和苏父苏母一样的担忧。
她嫁进苏家三年,肚子里却毫无动静。即便婆婆没有明说,她也时不时感受到流连于她肚皮的目光。
她也是着急的,不为别的,丈夫已经二十多岁了,她想有一个他们的孩子,一家人不就是要这样才叫齐齐整整吗?
苏泽适近段时间也感受到了家中的暗流涌动,他隐隐知道是因为什么,但对于此事他是真的不着急。孩子生不生都是可以的,就是担心老父老母与媳妇儿起冲突,毕竟在这个时候的人们眼中生不出孩子就一定是女方有问题。
随意归随意,他还是比较注意的,因为就算他不在意,妻子和长辈也是盼着的,今年拜年的时候林母还明示暗示了一番,而妻子的反应也说明她很在意,而且也是愿意的。
算算时间,今年林秀秀也有二十岁了,怀孕生子他也放心一些。
慢慢靠过去牵了林秀秀的手,此时温度还有些低,他们都还穿着冬日的夹袄。
林秀秀的手有些微凉,苏泽适就这样握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温软的肌肤上摩挲。
林秀秀看了一眼另一边的老师,有些不好意思,用了点力试图将手收回来。
可苏泽适也紧握着不放手,还放松地闭上了眼睛。
张严轻轻哼了一声,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学生还是刚收的好。那时候苏泽适多听话啊,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有时候他布置的课业连自己都觉得多了这个学生都会认真的完成。
现在这世道变了,看看,都不顾忌他这个孤家寡人的老师了!
几人昨晚都没有休息好,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
马车又是张严的,不过他们跟府城的镖局约好了,到时候跟着他们一起过去。京城的路途太过遥远,路上会遇到什么都是未知的,还是跟着在江湖上走惯了的人比较好。
下车吃过午饭后也差不多到了汇合的时间,他们专程在这里停下就是为了等镖局护送的商队。
好在他们也守时,不一会儿就到了。为首的人走过来跟他们打招呼,“张先生也一起?那可真是咱们商队的荣幸了。”
张严在小小的县城停留了近六年,有点门道的人都已经知道他是进士了。
不少人都试图将子侄送给他当弟子,无奈他认为就苏泽适一个人就够他操心的了,谁来都拒绝。他是个任性的人,同时也是个讲究收了弟子就要对他负责的,因而才会在县学待了六年。
一路走走停停,惊心动魄的大事倒是没有遇到,就是尽管是坐在马车上,一路颠簸还是让人很是难受。
张严还好一点,他成日到处游走,这样的赶路对他来说并不陌生。苏泽适和林秀秀就有些凄惨,两人都没有在马车上持续待那么久时间,到后面都是面如土色,食欲不振。
到京城的时候正好是下午,跟着商队,他们很顺利地进了城。张严指挥着车夫将车赶进了一座宅子中。
林秀秀看着眼前气派的大门和雕像,有些诧异地望向丈夫。苏泽适摇了摇头,一路上张严几次想说什么都岔开了去,显然是想说什么又不愿说,想必之后他会告诉他的。
进去之后发现宅院真的很大,只是太过冷清。花草倒是修剪得整齐,只是进来很久了也没见着人。
张严领着他们熟门熟路地去了一个院子,“你们将东西放进去吧,以后你们就住这里。”
话音刚落,一个老者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少爷,您回来了?老奴失职,未及迎接。”说着还想跪下。
这还是苏泽适来了之后第一次见着人下跪,一时间有些不适应。
不过也很快反应过来,到了京城,想必以后他这样一名小小的农家子要想入朝为官下跪的时间不会少。
他倒不觉得不能接受,入乡随俗,人为了自己的野心和抱负总要付出些什么的。何况那些才高八斗的大家不也能屈膝嘛,他苏泽适有什么做不到的?
来的是张严的老管家,自小照顾他长大,他自然不会真的受他一跪。没等人弯下去,他一把扶住,“福叔,您这就折煞我了。多年未归,也没有派人提前告知,本是我之过,怎么就是您的错了?”
扶起人后又转身介绍,“福叔,这是我的学生,此次来京考试,暂时就住我府上了”。
苏泽适躬身行礼,张严都称一声“叔”,他作为小辈自是要懂礼。林秀秀也跟着屈膝。
张严又向他们介绍,“这是福叔,在府上多年,任管家一职,我要是不在你们有什么问题可以找他。”
双方都认识了,福叔喊了两个人来帮忙收拾院子,自己跟着小主子走了。显然他很关心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他老了,小主子又一直不成婚,现在有了个学生也好,总不会让他一个人。
当天晚上,张严来找了苏泽适。
两人去了厢房,盘膝坐在垫子上,张严亲自给他斟了一杯酒,“喝吧,为师这么久什么都没告诉你,难为你憋得住什么都没问。”
苏泽适没出声,张严现在也不需要他搭理,自己继续,“我是皇商张家原配嫡妻所出的长子,却被那些人过继给了二叔。我二叔早年夭折,并未娶妻,所以现在这宅子就我一个主人。”
说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笑,捻了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更可笑的是,在我这个二房长子考中进士入朝为官后,张家还妄图利用我给他们的儿子铺路。”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下来,房间里只点了几支蜡烛,因为无人挑灯芯,烛光微微闪动,两人映在窗户上的影子也随之摇摆不定。
没等安静的气氛蔓延开来,张严接着说,“是不是好奇我为什么会离开?的确,我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人,但我的确跟那群傻子玩不起”,看着苏泽适带着疑惑的眼神,张严说得玩味,“在我进户部后,这群人居然想向盐引伸手,我是不会搭理他们,但确不能保证自己不被牵连,这可是抄家的大罪。”
“我这个人吧,年少气盛,直接辞官了,还将二房迁了出来。现在想来我还是明智的,那群傻子只要不犯什么诛九族的大罪都跟我没关系,所有的糟心事都离我远去了,没什么不好”,顿了顿他又说,“就是可惜不能将我娘的牌位迁出来,让她跟那个人渣在一起,多委屈啊”。
第32章 科举文的渣秀才(16)
苏泽适想起老师早年间的诗, 难怪老是能从中读出一种厌世的情绪。
也可能正是因为他从自我放弃到走遍山川河海之后生出的壮志凌云之豪气与洒脱的生活态度让越来越多的人喜欢他的诗吧。
此前苏泽适就相信“文如其人”的说法,一个人写的东西, 总会或多或少地体现出他的境遇和想法。
来的时候苏泽适除了给父母压了一百两在他们被子里之外,剩下的一百多两带来了,加上秀秀那里的,在京城买一座小小的院子还是可以的。
只是现在看来老师应该不会愿意他们出去住,对于这一点苏泽适倒是不坚持。老师家里没别人,他们住着也自在,不必非要与老师生分了,只是该置办的还是要置办上的。
“老师,要是方便的话请帮我打听一下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合适的院子”,苏泽适很坦荡,“我就六百两家底,准备留下一百两,您看着帮我问问?”
他没有对老师的家事发表任何看法,按张严的性子, 刚刚提到的一切单单只是想要叙述, 并不需要他如何深入地了解。不过他也暗暗记下, 要是有机会可以帮助老师将他母亲的牌位迁出来, 他言语中的遗憾不是假的。
果然, 张严说完就已经走出来了, 听着苏泽适的话,笑骂道,“你倒是会使唤人,怎么,住我这里委屈你了?”
“那老师就误会学生了,这段时间您就别想赶走我了, 这院子是为了以后准备的,我也不能带着一家人赖在您这儿一辈子吧?”苏泽适嬉皮笑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