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么一长串话说下来,院子已经彻底陷入寂静。
没人回应她。
也没人反驳她。
顾长英抬起头,皱着眉毛:“究竟答不答应啊给个准话。”
“我们家做主的人不是我。”
江时懒洋洋地一歪头,示意她看旁边的余琨瑜,“你得问她。”
——而余琨瑜此时已经呆掉了。
说实话,根据江时的描述,她想象过顾长英无数次是个什么样子。
恬静的,沉默的,羞涩的,胆小的。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真正走到了她面前的顾长英,会是这么一个伶牙俐齿又针锋相对的模样。
对方此刻还盯着她,面无表情:“那你怎么说?答应是不答应?”
余琨瑜好半天才从那种震撼中回过神,纠结地拧了拧眉:“其他的都没问题,登报道歉这一点儿......恐怕不行。”
“为什么?”
顾长英嘲讽地笑了,“道个歉而已,又不痛不痒的,也不费多少钱财,那么一大笔钱都愿意给,怎么道个歉就这么难?”
“道歉不难,但我并不认为这件事儿全是江时的责任。”
余琨瑜望着她,语气缓缓,“我记得当年他提前和你说过,说他并不认这桩婚事,你也答应他了。承诺是双方的,江家应了的事儿,江家要认,你应了的事儿,你自己也要认。”
顾长英扯扯唇角,正要说话,却直接被对方打断:
“我也写信问过他母亲了,他母亲说,其实江家当时有许多选择,还有个条件比你更好的姑娘,只是你想嫁的诉求特别强烈,甚至还主动遣了媒婆过来商议,她这才劝动江时的祖母应下这桩婚事。这说明,对于你和江时结婚这件事,其实你使的力气要比江家更强一些,对吗?”
“......”
“你如果非要非要登报,当然也是可以的。”
余琨瑜轻轻一抬眸,“只是我希望不仅仅是江时道歉,你也要道歉,把事情原原本本明明白白说清楚了,我们答应给你的赔偿也都一一列出来,是非对错就让看了报纸的旁人去评判,这样的话,我是同意的。”
言罢,她又摇了摇头:“只是我虽然可以同意,却并不赞同,说到底这件事儿双方都不占理,说出去也只是给人徒增谈资,还坏了你的名声,何必呢。”
“坏了我的名声?”
顾长英终于抢到说话的机会了,嗤笑一声,“我有什么名声可坏的?当初如果不是江家人放出要娶妻的消息,我父亲会有机会把我嫁给他这样的渣男吗?我辛辛苦苦侍奉公婆,整整两年足不出户,成天不是缝衣服就是做鞋子,一度被江家下人欺负到连饭都吃不饱,我可有说过什么吗?如今倒好,什么正话反话都被你们说尽了,还要倒打一耙说我错的更多,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强盗逻辑!”
“这哪里是强盗逻辑!”
余琨瑜也被她冷嘲热讽的态度勾出一丝火来,“如果不是为了你的名声考虑,我何必这样小心?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满金陵的人都知道你已经嫁过人了,你后头的姻缘还要怎么谈?我所提议的一切都是为你好,甚至钱我可以多给你些,房子也可以给你租的更久一些,你年纪小,经历的世事不多,所以想事做事都太理想,没关系,我可以解释给你听,但也请你摆出一个平和的态度来,不然你要我如何跟你谈?”
呵。
真是够了。
真是够够了。
顾长英觉得今天从头至尾都荒唐至极:“为了我考虑?为了我好?解释给我听?天哪,听听这措辞,余大小姐,你可真是一朵盛世大白莲,人间绿茶婊。”
余琨瑜没明白盛世大白莲是什么意思。
但她敏锐地从“婊”这个字眼里,判断出了这绝不是什么好话。
甚至还不是一般坏的坏话。
并且顾长英还在继续:“我告诉你,我年纪虽然小,经历的事儿却恐怕你一辈子也比不上。你这样见识浅薄满脑子封建思想的土著,就不要在我面前装圣人了。”
“我怎么满脑子......”
顾长英打断她,抱臂睥睨着她,眼神轻蔑:“在我看来,男女是平等的,既然男人可以离婚再娶,女人自然也可以离婚再嫁,觉得女人离过婚就坏了名声姻缘难谈,这不是封建思想是什么?你身为女性,却还帮着男人反过来用这些思想来压迫女人,真是可悲啊。”
“......”
顾长英说的是没错的。
完全,完全,一点儿都没错的。
因为太过正确,余琨瑜根本无法反驳。
不然她就是帮着男人反过来用封建思想压迫女人,就是个可悲的女性。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好,既然我是压迫女人的什么绿茶婊,我什么话也不说了好伐?你自己跟江时谈,什么事儿啊都,一桩桩一件件的,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此时此刻,余琨瑜觉得自己委屈极了。
比被针扎了委屈一百倍还不止。
她太想哭了。
但是对着顾长英冷硬又轻蔑的神情,她强行忍住了那种泪意。
从小到大的教养让她说不出太刻薄的话,只能把手里的纸揉成一团,砸在江时怀里:“你自己惹出来的麻烦,你自己解决吧,再也别来烦我了!”
而后转身就走。
......
“你这个情人可真是有意思极了。”
顾长英觉得很无语,转头望向江时,“这幅样子好像我欺负她了似的,明明我才是最大的那个受害者好吗,我都还没哭呢!”
江时翘着二郎腿,漫不经心地勾了勾唇。
“你这又是什么表情?”
“也没什么。就是现在终于觉得,你确实挺可怜的。”
“哈啊?”
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你看看你,连句人话也不会说,现在好了吧,连最后一个站你这边的人都被你气走了。”
“什么意思?……算了,懒得扯了,而且江时,这种时候了你还要跟我在这里兜圈子吗?别东拉西扯的了,我千里迢迢来金陵不是听你唱戏的,离婚的条件我已经都清清楚楚摆出来了,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你现在就提,我们可以继续谈。”
江时忍不住笑了:“我为什么要跟你谈?”
“......你说什么?”
男人站起身,迈着大长腿,慢悠悠地走到她面前。
在顾长英还没意识到会发生什么的时候,他从裤兜里伸出手,仿佛变魔术前的铺垫似的,几根修长的手指就那么漫不经心一转。
眼花缭乱间,腰侧的东西已经出现在了他手上。
动作之随意,简直就跟玩儿一样。
但顾长英被那把黑黢黢的枪给惊的呆住了。
男人的食指就压在扳机上,心平气和:“既然是麻烦,一枪解决掉,不是更方便?”
顾长英瞪大眼睛,情不自禁往后退:“你你你你要干什么?江时,杀人是犯法的!”
“所以,你以为这是什么法治社会吗?”
江时眉眼弯弯,俯下身,“你知道金陵城每天会死多少人吗?抽鸦片死的,抽不到鸦片死的,被空投弹轰炸死的,饿死的,被饥饿的人打死的,被洋人日本人没缘由地弄死的......啧啧啧,数不胜数,警局要是每一个都去查,只怕查到天荒地老也查不完。”
“......你、你别乱来啊!我、我只是想跟你好好谈谈!”
“更何况像你这样,在金陵城也没个正经身份,也没个能帮衬的亲友,就算我现在立即把你打死了,满金陵谁也不会知道,更别说追究了。”
顾长英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背脊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早春的风带着一股子寒意,哪怕只是轻轻拂过,也冷入骨髓。
男人还在继续说着,语调缓缓的,笑意浅浅的,“你父亲如今生意做的艰难,除去你这个嫁出去的女儿,还有三个儿子要养活,你说,假如我告诉他你在路上意外死了,再给他一大笔钱,他还会不会再追究?”
......不会。
按照原身记忆里父亲的形象来判断,对方重男轻女的厉害,为了几个儿子,哪怕是亲手弄死她这个女儿都有可能,更别说和江时追究了。
只要给他钱,他连屁都不会放一个。
冰凉又坚硬的枪口就在此时压上脑门,摁在皮肤上仿佛是什么利器,每一刻都在割动着脑神经。
顾长英哪里经历过这种场面,腿软的厉害,打颤一个接着一个,浑身都在发抖。
而江时低沉的嗓音就响在她耳畔,如撒旦低语,迷人又阴冷:“弄死你,比弄死一只老鼠还容易,怎么办呢,这个一劳永逸的方法,我可太心动了。”
死亡的恐惧感瞬间笼罩了整个心脏,说实话,顾长英这辈子连真枪都没见过,更别说是被人用枪口指着脑门了。
她抖如筛糠,坚持不过三秒,就彻底瘫倒在地。
男人垂下眼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似乎是被她这种战战兢兢的样子逗笑了,忍不住弯起唇,把枪塞回枪袋里。
而后伸出手,食指向下,拇指朝前,冲她比了个枪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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