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她的小身体也在不断地颤抖着, 牙关也像是随之助纣为虐似的,打起了寒战。
可是那两个宦官之间的谈话,仍然还是不由分说地就扎进了她的耳朵里。
“不说别的,就说今天,整座白下府邸都被抄家问斩了,这可又是一门的血债啊。这血债啊,无论怎么说,毕竟都是要还的……”
“行了行了小点声,妄议朝纲,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她被这如同巨雷一般的声音,惊憾地几乎就要哭出声来了。就连粘在眼角的泪痕,也像是在不断刺激着她再次哭出来一样。
即便如此,她还是用力捂住了嘴,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或是有任何的响动。
这久违而又熟悉,却又让她心生无限恐惧、惊慌、厌恶,或是一切负面情绪的感觉,让她想起了自己那年经人多次转手,初入应天宫时,也像是这样的光景。
她是个孤儿。
没有名字,没有父母,更没有亲族。
或者说,她作为一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弱得不能再弱的妖兽,甚至根本不能用那些已经化成了人形的灵或是妖中,所谓“人”的那些称呼与叫法。
毕竟无论是灵还是妖,只有能够化为了人形,才能够称之为人。这是他们苦修百年,最大的荣耀。
当然,她也想过,如果将来有一天,她能够有幸化成人形的话就好了。
这可一直都是她平生以来,最远大的梦想了呢。
她记得山头的另一边,那只走遍沧海的老狐仙曾经说过,人这一生,最重要的,便是要有自己的“梦想”。
也就是说,所有人活着,都不能丢了自己的梦想。她当时还问老狐仙梦想是什么,老狐仙却是这样回答她的。
梦想究竟是什么,其实这很难说得清楚。但是失去了梦想的人,就会像是丢了魂似的。
丢了魂这个她知道,没有了魂炁,万物万象,都会“死”。
可是,死又是什么呢?
老狐仙并没有回答她,只是说当时间久到过了很多很多年,当千顷桑田最终覆灭为了万里沧海,当枯竭的海水与溃烂的旧石都重新成为了心上人欢喜的模样,当天涯与海角最终成为了钟情眷属……
或许啊,就当老狐仙自己都快要永诀于世的时候,她就会明白了。
不过,太深奥的问题,已经不再是现在的她会想的事情啦。
她只是一只名不见经传的小青羊,对于仅存的一点修行道行,那些虚无缥缈的,化为人形的愿望,或许也只能是“梦想”啦。
所以啊,这只年幼的小青羊原本以为,自己只会像这样,继续不为人知地继续住在山里,饮着鸣涧的溪水,听着风吟的吹息,看着甜樱的解纷……
又或者,只是缩在一个谁都不会注意到的角落里,听那些大妖怪们谈起一些人间的故事。
这些都对于她来说,已经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了。
老狐仙曾经对她说过很多次,不可以奢求太多不属于她的东西。因为那些不曾真正拥有的东西,终究也不会属于自己的,到头来还是都会失去的。
她看不懂老狐仙那双凝满了愁绪的眼眸,和那时常随着夜空中像是流落的星辰一样滑过的泪光,也不能明白这句话的深意,只是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她就想呀,根本无意去改变些什么的她,只想安安静静窝在午后的草垛里的她,怎么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呢?
只不过,那个人的到来,将这一切都改变了。
忽然闯入她小世界中的那位女仙,身上有着一股十分令人安心的香气。她吸了吸鼻子,无论怎么闻,也闻不出那究竟是什么味道。
后来,闻着闻着,不知怎的她就睡着了。
只是那场梦里,还有大妖怪们从人间带回来的甜甜的蜜糖。她吃过一次,那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了。
在那个时候,她的梦想就变成了天天都能吃到这样的蜜糖。老狐仙听了直叹气,说她只知贪图享乐,骂她没出息。
她当时还很委屈,攥紧了那块包着糖的纸,究竟喜欢吃糖有什么错呢?
然后啊,那个身上有着好闻香气的女仙,就那么带着她,穿过层层像是奶油一样的云朵,经过道道像是糕点一样的山川。
像是就这样走了很远很远,最终去了一个她曾经一直都想去的地方。
那里,是人间的集市。
在她心里,这个曾经在梦里出现过的地方,离她住的山头很远很远,但她却一直在心底里悄悄地藏着的。
老狐仙还说,人间是一个很可怕的地方,那里的人会将她活剥生吃,还会将她做成好吃的菜。如果她想到人间集市的话,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到。
但是,这些她都不在乎,她羡慕着那些由灵与妖组成的人间。
那里充满着她所憧憬的尘世烟火,还有那些用她没法理解的,高阶法术变出来的蜜糖,包括那些大妖怪们看到的,或是听到的故事……
她都喜欢,她喜欢着人间的一切。
“这……仙君为何抱了只小羊?”
“别问,问就是本君怀疑她也被江曲撒了种。”
撒了……种?
撒了种是什么意思呢?江曲……又是谁呢?
她听不懂,只是沉浸在那些萦萦绕绕,挥之不尽的香氛中,总觉得有些迷迷糊糊的。
她并不想考虑那么多,只想舒服地继续窝在那个很温暖的怀抱中,眯着眼再沉沉地睡过去,做一个甜甜的人间美梦。
老狐仙总说,醉酒就像是飘飘欲仙,飘飘欲仙,是不是就像是这样的感觉呢?这种感觉真好呀,就像是自己也真的成为了仙人一样呢。
除了抱着自己的这位女仙,她觉得另外一边那位男仙的声音,也十分的温柔好听,她很喜欢。
以至于不知怎的,她生出了一种直觉,她觉得有着温暖怀抱的女仙,和那位有着温柔声音的男仙,他们一定都是好人。
“江曲…仙君的意思是说,上清真人……?”
“那可不,不然那还能有谁!”
“仅仅只是这样的一只小兽,便可搅动江潮百丈,腾跃万里?”
“不知道啊,天命簿上一笔,便是本君觉得可以,那便可以咯。……你也别多问了,若是想活命,就老实听话地把她还有剩下的几个带回去。”
男仙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她像是听到他苦笑了一声,“仙君却是何必以命相逼呢。”
这时,女仙却十分地不以为然嗤了一声,轻蔑答道,“你咎由自取。”
在他们的谈话间,她听不懂什么是血杀之术,也不明白什么是“洗灵”,更不清楚自己将会被带到哪里。
但无论是其中的哪一个,都让她开始本能地感到有些害怕了。
他们……是坏人吗?
男仙像是被揭了短似的,并没有继续接话,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小兽……还有剩下的灵体,何时能够化形?”
女仙却开始有些不耐烦了,十分敷衍地搪塞道,“待本君离开后,至多一炷□□夫。所以大可安心,这时间足够让你交差的了。”
化形?是说自己吗?……她也可以变成人了吗?
“当然,无论是命丧应天,还是这小羊崽,来日当真搅动了南朝的血雨腥风,虽说都不过是天命簿上那么轻轻一划而已。说到底,也只是本君想看看,她究竟可以做到什么地步罢了。”
女仙说着,转而放下了她。
她像是被这一动作惊得清醒了一些,但依旧能够感觉到几分从女仙身上带下来的余温和暖风。
仙人……是在,说她吗……?
在她看来,这番话并不像是一个选择,她不明白这究竟是不是一道谜题。
只不过在此之后的一切,她甚至不敢继续回想了。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或许她宁愿希望,这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第43章 云山乱四十三
在女仙离开后, 一种极其强烈的痛楚,开始在她周身四下,蔓延开来。
那是一种像要生生分离魂与肉的痛, 几乎要将她尽数撕裂。
甚至像是几近于亲眼看到自己, 直到呼吸停止殷红干涸的前一刻,一直都在注视着自己血冷凝固的痛, 她这辈子都不想再想起, 却又这辈子都无法抹除。
痛,痛啊。
那一寸一寸都敲击在灵魂上的痛,像是一毫一毫都尽数用烙铁生生刻在了皮肉上,没过多久她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而她在醒来后, 除却依旧盘伏在身上的痛感,她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个模样十分俊朗的陌生青年。
她来不及顾及于自己的身体究竟遭受了些什么有了些什么变化,她只是听得那人不过开口说了一个字, 她便认出来,他一定是刚才与抱着自己的女仙对话,那个声音十分温柔的男仙。
他说, 逃。
她不禁又打了一个寒战, 不由回过了神来。
看着漆漆暗暗的夜色,映在了她投向朱墙边枯瘦的小身影上,就像是在映照着她悽悽切切的心底里。
好不容易历尽万难艰难之后,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安栖的乐土,终究还是在一夜之间就变成了支离破碎,土崩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