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夫妻, 不能甩开他的手,宁纾想, 她继续问:“你究竟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心里有事?要叫医者吗?”
梁樾抿了唇, 身上仿佛结了一层蜘蛛网, 似乎有种宣泄不出的孤独落寞,这种感觉让她觉得很陌生,也焦灼不安。
他不再看她,转向远远缀在宫道后面的寺人典, 冲他招了招手。
寺人典赶紧小跑过来, 一见梁樾神色,吓了一跳, 连话都说不出来。
好在梁樾向他伸手, 他反应倒是灵敏, 一把掏出衣襟里的药瓶, 递了上去:“相国可是不舒服?”说着, 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宁纾。
宁纾微微摇头,她也被吓一跳好吧?好端端的,又没饮酒,怎么突然不舒服了呢?
梁樾终于松开宁纾, 抓着药瓶,不发一言,转踵而去,宁纾就这么被甩在了原地。
一个眼神,一句话都没有!
来的时候悄默声地来,走的时候甩脸就走!
是不是因为确定婚期后,她太过温顺,以至于他想生气就生气?宁纾在心里头嘶吼了半天,最终看在梁樾发病的份上,没有追上去跟他掰扯,可就是这样,她还是气。
还是那种哪哪都不对劲的气!这回她哪里都很周到,没可抓的错处,他有什么好气的?
倒是寺人典乖觉,临走时留了灯盏给她,宁纾闷头闷气沿着原路,提着灯,穿花拂柳走回遣云宫,一进殿,漆静,空荡,里头约莫坐着一个人。
提灯一照,宁纾一个头两个大,硬着头皮:“母后,怎么不点灯?宫人呢?”
废王后没有说话,起身慢慢走近,混灯暗火隐约映照出她脸上的神色,满是审视:“母后跟你说过,要早点回来,你为什么没有?”
“我以后一定注意。” 宁纾态度积极,但是母后神情依旧,只得撒娇耍赖想跑:“母后,太晚了,我困了,想睡觉。”
母后依旧不是太高兴的样子,看上去她似乎想说什么,很是古怪。宁纾想了想,还是主动问吧:“母……”
“算了,”废王后打断宁纾的话,微微有些失望:“你也不用收拾了,这就跟我走吧。”
“走?”宁纾一愣:“去哪里?”
“自然是出宫。”废王后说完,整个人暴露在殿门处射进的月光下,宁纾这才发现她穿着宫人的斗篷,饰品全无。
出宫?!“为什么?”宁纾心头狂跳,母后没有任何玩笑的意味,当然母后也从未开过玩笑。
废王后理所当然:“什么为什么?难道留下来嫁给梁国子这个贱种?”
宁纾虽然知道母后不喜梁樾,可是这一口一个贱种、丢人,实在也是刺耳:“母后,这个婚事是父王允诺,您也亲来参加的,他为此还废止了殉葬。就这么逃走,是不是有些…背信?”
“跟梁国子讲什么信义?”废王后语气鄙薄,眉宇冷凝:“接应的人已经到了,快走!”
宁纾感觉自己心跳声已经如夏夜雷鼓,偏生嗓子里似是被木碳卡住,生涩难言:“现在满城的宾客都在等我们成亲,这样走了,他一定会恼羞成怒,他、他如今只手遮天……”
见宁纾不动,废王后内心一阵下沉:“不必担心,他现在顾不上你。”
顾不上?
宁纾疑惑刚生,远远地骚乱之声顿起,她转头看向殿外的声源——灯火通明处,是为政殿!
发生了什么事了么?梁樾……梁樾他方才那么古怪,又是发病了,难道真出事了?手臂被拉着,宁纾回神,对上母后有些陌生的严厉目光。
“走吧。”废王后再不等,拉着她的胳膊往宫外走。
宁纾忧焚之心如野草肆意生长,搅得她五脏六腑如困地之兽,她反手拽住母后的袖子:“母后是不是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母后这次回国,其实并不是为了我,是不是?”
“咝——”绸缎从手指中扯出,在寂静的空气中,划出细微的声响,废王后低喝:“逆帐!”声音凌厉、怒火中烧。
她紧紧盯着女儿满是猜疑的眼睛,胸腹内的火气压了又起,起了又压:“究竟那个梁国子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你竟然这么想母后?!”
宁纾梗着脖子、不出声,与母后对视,满腹幽怨之气如涨潮之水,指尖还残留母后衣袖抽出时的火辣辣的触觉。
废王后铁青的脸,忽地自嘲一笑:“你是不是喜欢他?”
这一声问话,直接令宁纾脸上如同炭烧,她的心脏跳动似要冲破胸膛,耳边嗡嗡作响,她望着母后的神色,嘴唇微微颤抖——母后怎么知道……不,她怎么会是喜欢梁樾!
“篡改遗诏,拥立野种,屠杀王族,强……这种人,就算是逼迫你,你也该尽量远离他,可是你呢,你眼巴巴地给他喂狗,天黑与他厮混!你知不知道廉耻?!“废王后声色俱厉,生生吞咽下了强占公主这四个字,瞳孔满是痛心疾首。
“不是的!”宁纾的指甲尖嵌进手心,“我上次其实都已经跟着太子哥哥的人跑出来了,当时我在冰河里泡了很久很久,可是一上岸,舅舅就派人杀我,要不是梁樾,我现在已经死了……我只是感激他而已,对,是感激,感激他废了殉葬,让我见到母后。”
“母后!”宁纾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提到梁樾,心里的委屈像是洪水一般泛滥、酸楚,她再也忍不住了:“您怎么能这样说我?!我只是想和母后团聚而已,我只是想家而已,这就是不知廉耻吗?母后怎么可以这样说我?”
见女儿眼眶里星星点点,嗓子也哑的很,废王后总算是庆幸地放下了心,她上前抱住宁纾,抚了抚她的背,柔声安慰:“是母后口不择言,母后被你说的那话给气糊涂了。”
她又解释为政殿的事:“是大王中毒,此事的确是母后所为,为的不是别的,而是让梁樾无暇他顾,我们好出宫。”
不是梁樾出事,宁纾心里微微一松,但是母后这是铁了心要带自己走了,她拢了拢衣襟,“不知羞耻”四个字却似透骨的寒风,令她不得逃脱。
出了遣云宫,路过形色匆匆的宫人,终于出了内宫,到了外庭,遇上了接应的人,熟人——前梁太子棠。
许久未见,他也是大人了,宁纾跟着母后,偷偷打量他,似乎过得很不好,完全不是少年时的天真模样了,宁纾一时感慨,又想起梁樾方才抱着又老又丑的狗,笑的甜津津的模样,倒是归来似少年。
也不是,梁越平时也是威严鼎盛,不苟言笑,吓人的很,就是对她……对她……不能再想了!
“一切安排妥当。”梁棠声音里透露出来的阴险和得意,拉回宁纾的遐思,她看向母后,却见母后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头:“那个疯女人,有清醒过没有?”
梁棠笑眯眯:“谁知道,就算是清醒,也是言辞古怪,语音艰涩,一句也听不懂。”
宁纾瞬间后颈生寒——什么疯女人?
只听废王后怨毒地回看灯火通明的为政殿方向,拉着宁纾的胳膊,一字一顿:“那个贱种着实恶心,他娘更加恶心。”
第84章 下坠
“梁樾的娘?”宁纾惊讶出声, “疯了?”
梁棠微微露出畅快的笑意, 刚要开口,却见废王后如刀的眼色, 心念一转, 沉默下去。
宁纾的问话在明灭烟火的深夜,寂静微凉, 随风消散。
似是过了很久,也似不过几息, “辚辚”滚动的车轮声后, 是标记着宗正府的马车停在她们面前,漆黑的车身与浓墨色的夜融在一起,车帘掀起,露出宁稗妻子皎白色的脸。
“王嫂, 小纾快登车。”
废王后抓起宁纾的手, 迈步,手上的力气不由有些大。
宁纾回头看了一眼躬身不言的梁棠, 原来他说的都安排好了, 指的是这个。宁稗遇刺, 大王生病, 家中妇人进宫探望, 大王祖母、宁稗之妻受了刺激,匆匆离宫……
落座在车厢内,母后与宁稗妻并未多言,似是一切都早已心有灵犀, 宁纾满腹的疑惑混同着七上八下的心跳,细密纤细如裹住春蚕的丝线。
这般出了王宫,几人才微微放松了些。
“小纾不必担忧。”宁稗妻的嗓音带着温柔坚定的力量,通过手掌的热度传达给了宁纾,“苍天有眼,善恶有报,梁樾动辄杀人并非仅仅是暴戾刚愎,而是如同传言所说,是疯病。你受苦了。”
“我家小纾不过是差点婚事受挫,为国受些污名罢了。”废王后话语冷淡刻薄:“你可别忘了,这事宗正可没少穿线。”
宁稗妻不过是有感而发,被废王后横眉冷对,纵使一肚子气,但人家说的是事实,自家夫君当初为了撮合宁纾和梁樾可没少下功夫,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大王是自家孙子,而梁樾看似强大,也不过是沙丘之城,自家奉迎的窘态此刻被废王后点出来,十分的没脸。
“这,我们也是无心之过……”宁稗妻辩解:“别说我们了,谁能想到梁母是疯子?晋成太子都没想到,据说他从梁姬那里,找到这疯妇时,此妇还没这么疯,也有清醒的时候……”
耳朵里充斥着长辈的对话,宁纾想过了,母后救她是实心实意,可是宁稗和晋成表哥救她……是因为梁樾!她抬起头,目光复杂地问宁稗妻:“两个月前还没疯?晋成表哥找到的时候,她还没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