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清!”姬金吾眼看自己的弟弟要持刀上前,立刻出声叫住他:“你嫂嫂在它嘴里!”
杜常清心中一沉,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兄长。
姬金吾一身华服,被狂风吹得失了庄重,他幽幽悬在半空中,飘然履虚,如蹑烟云。或许因为离得不近,杜常清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见船上的修士一个又一个跃至空中,纷纷开始攻击那条缺月龙蛇,不给它潜回海底的机会。
围猎之势已成。
空中猎猎作响的幡旗骤然燃烧了起来,火光荧煌,华幡间列,在空中张开一张铺天盖地的巨网,将那只似龙似蛇的巨兽架在空中。
“常清,去撬开它的嘴。”姬金吾袖中短刀已经出鞘,他毫不犹豫地一刀打横割开自己的手掌,鲜血缘着空中看不见的丝线快速蔓延,经过被狂风吹得危险的火焰,瞬息之间就爬满了整张阵网。
若说之前这条缺月龙蛇还能在巨网中挣扎,现在就只能被凝满鲜血的巨网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杜常清很清楚缺月龙蛇的具体构造,他在用刀上也可堪称当世楚翘,轻巧几刀将这只凶兽的下巴卸掉,果不其然看见一身红衣的美人被它叼在嘴里。
她已经晕过去了,紧闭着双眼,看起来没有外伤,这条缺月龙蛇只是把她叼在嘴里,没有伤害她。
杜常清俯身想去把她抱起来。
天上的云埃越来越厚。
佛修中有一句佛偈说:“前心作恶,如云覆月;后心起善,如炬消闇。”
最后一丝浅淡的月色也被厚厚的积云遮住了。
杜常清还没碰到她,忽然感觉一阵强烈的震颤。这条缺月龙蛇原本已经被凝满鲜血的巨网钉死在原地,现在不知为何,仿佛没有痛觉一般疯狂地挣扎了起来。
散在空中的幡旗早已化作了火焰,在网中巨兽不知死活地挣扎下,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缺月龙蛇的青色鳞片固然坚硬,但是在血网中,就仿佛是块放久了的豆腐。它周身的血肉一片一片被削了下来,还有许多深可见骨的细小切伤抽动着溢出青绿色的血液。
这条缺月龙蛇几乎要被剧烈的疼痛逼疯了,疯狂地摇动着自己身体,想要挣开束缚。可是它越是挣扎,伤口就越深,在某一刻,它痛苦到活生生把自己的舌头咬断了甩出去。
杜常清在剧烈的摇晃下勉强抓到易桢的手臂,还没稳住身形,易桢就整个被甩出去了。
她浑身都是这只凶兽的唾沫,好在没什么刺鼻的味道,也没有腐蚀性,只是滑溜溜的,杜常清根本抓不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甩出去。
外面是姬金吾布下的血网。
易桢幸运到穿过每一个洞眼、毫发无伤地落入海中的概率是多少?
被凝满鲜血的巨网切成断肢残躯的概率又是多少?
杜常清一时几乎不能呼吸,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动了起来。他手中的惊鸿刀直直地斩出去,速度比美人眉睫开合还快,刀光一闪而过,将外面那层凝满鲜血的利网破开。
易桢在他刀光之后落入海中。
杜常清的刀气余韵将海浪分开,易桢落入海中之后,波涛又重新涌了回来,顷刻间她便消失在了海浪中。
离得最近的几位修士几乎是与她同时入海,几个呼吸的时间就将人捞了上来。
杜常清远远望了一眼,知道她没有生命危险,便不做停留,足尖在空中一点,有如踏雪寻梅,来到了自己兄长身边。
姬金吾旁边已经围了几个修士,范汝扶着他,他双眼微闭,额头上有薄薄的冷汗,整张脸发白,好在没有因为反噬咳血出来。
杜常清刚才那一刀斩出去,就是直接在和自己的兄长正面斗法,因为姬金吾完全没有防备他,如今反噬得厉害,经脉不知有没有损伤。
“兄长……”杜常清惊惶不安,站在一边不知道该说什么,觉得自己手脚都是多余的,只盼着自己兄长没事,便是将这伤转放在自己身上也是愿意的。
“无事。”姬金吾勉强开口说了两个字,有些发不出声音来,后面的话中气越来越不足:“你做得对,不必自责。”
言语间,几位修士已经将姬金吾扶回了万方船上,那边从海中将易桢捞上来的人也已经到了。
姬金吾抬眼看了一眼那个方向,这些修士都是长久养在姬家的,对他的态度非常敏锐,走到他面前,通报了一句:“禀报郎君,夫人并无大碍。”
易桢整个人都是湿漉漉的,海水虽然将她身上的唾沫全部冲洗干净了,但是她头上的发簪饰品也全被冲掉了,现在一头长发仿佛海藻一般,稍微粘连在她侧脸上,其娇艳之容、婉媚之态,令人见之难忘。
颉颃楼的婢女在易桢被救上船的第一时间就给她裹上了外衣,她浑身都湿透了,红衣又最是惹人眼热,船上大都是壮年男子,一身湿衣服委实不太好。
只是她脖颈上那一片艳红的细小痕迹遮不住,细密的暧昧红痕遍布在脖颈和锁骨上,还延伸到被衣服遮住的地方。
也是,这般国色美人,郎君多亲近也是必然。
想必是……朝朝暮暮、夕夕无间。
杜常清只瞥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也不知道是在避着谁,心中万般情感交织,他强行压下去,像在心头上纷纷扬扬下了一场大雪。
易姑娘那么好,兄长想必也很喜欢她。那个陈家的小姐,总归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易姑娘之前看见他,果然是认错人了吧。
是该把犀盒中的碎骨给兄长的。
姬金吾忍不住咳了两声,万幸喉头没有血腥气,说:“唤大夫来……”
他正要说去颉颃楼,忽然一眼瞥见颉颃楼被缺月龙蛇撞毁的边角,临时改了口:“到主楼去。”
大夫看过之后,也是一样的口径:“夫人没有大碍,已经让医女去看顾着了,倒是郎君您要多注意身体。”
今日震伤经脉只是轻伤,严重的是他一直作息混乱、浓茶烈酒不离口,又思虑重、久视伤神,现在是正处壮年没什么事情,一旦年岁大了,一样一样全是催命咒。
杜常清在一旁听得忧心忡忡,见自己兄长又是一副“有什么好在意的又死不了”的模样,忍不住语气强硬地说:“兄长,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有的事情延后一点处理也是可以的,你快去休息吧。”
姬金吾忍不住笑。
他从小被教导说他是哥哥,一直把杜常清当成需要自己保护的小孩子,现在见这孩子皱着眉头语气强硬,不禁有几分错位的滑稽感。
杜常清非常严肃:“兄长,你不要笑,我与你同岁,不是小孩子。”
姬金吾这才止住笑意,但依旧不把医嘱放在心上的样子:“是,记住了。”
大夫过来脱了姬金吾的外衣,要给他施针。
他左边手臂到后背之间的肩胛骨上,有一道奇怪的疤痕。
他们俩兄弟虽然关系很好,但因为父母两地分居的原因,其实见的并不多,杜常清从未留意过自己兄长肩膀上还有块疤痕,一时奇怪,问道:“兄长是什么时候伤到肩膀的?”
那块疤其实已经很淡了,隐约看得出是烧伤,过后可能抹了不少淡去疤痕的药物,现在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
姬金吾微微闭着眼睛,脸上表情没有变化:“小时候烫着了,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杜常清:“母亲从来没和我说过这事。”
姬家多年前曾经居住在北幽,后来因故前往阳城,此后便定居在阳城开始经商。
彼时阳城还被称作“万妖之城”,城内妖异不少,鬼修杂修充斥其间,算是最后一块不归人族统领的土地。
传到姬家老夫人幼时,阳城城主还是某位妖修。那时阳城城内极乱,要登上城主之位,必须有自己的党羽,且本身实力强横,足以面对任何明面上的挑战。
那位妖修城主偶然得了一位美人,美人名字叫彩鸾,有倾城之色。妖修城主非常喜爱她,日日与之欢好,她要什么就给她什么。
这么过了一段歌舞升平、穷奢极欲的日子,妖修城主就被另一位也想当城主的鬼修打到城主府邸来了。
妖修城主的党羽纷纷赶来支援,他们还拥戴着妖修城主,但是他们希望妖修城主能够做出点表率,证明他未来会继续为妖修谋取更多利益。
他们要求妖修城主杀了那位惑乱人心的美人彩鸾。
那时姬老夫人的亲姐姐与彩鸾交好,私底下同妖修城主说:“你让彩鸾服下假死药,假装已经杀死了她,把尸体下葬,待姬家的航船出海,可以将彩鸾偷偷带走,给她一条活路。”
妖修城主当着彩鸾的面答应了,可是他根本没有给彩鸾假死药,而是给了她一杯毒药。
我的美人,就是毁在我手上,也不会给别人的。
姬老夫人的亲姐姐早想过了这种情况,为了以防万一,她早就将从南岭得到的不死蛊的子蛊偷偷送给了彩鸾。
不死蛊分为子蛊和母蛊,母蛊称作残梦仍续,子蛊称作红颜再生。
据说母蛊可以使亡者短暂返生,子蛊可以让人假死,哪怕是假死上千年,也依旧可以再度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