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完口谕,他赶紧下来,苦口婆心:“三殿下
,您回去吧,啊?改天再来,改天再来!”
“不!”
他不要改天再来,萧迟挺直腰背,他直直盯着紫宸殿御书房的方向,“本王今天就要见父皇!!”
“去!你再去报!!”
“三殿下——”
“去!!!”
张太监一张脸苦成苦瓜干,他无奈只得回头去了。
但他这一去,就没有再回来。
这其实就是一种无声的答复。
萧迟挺直脊梁,唇角紧抿,他不走,见不到人他就不走!
沉沉的乌云涌动着,“呼”一声狂风大作,黑云越压越低,最终“咔嚓”一声炸雷,暴雨倾盆。
……
“哗啦哗啦”的暴雨声,才入黑,天乌沉沉的,如同午夜。
狂风呼啸,檐下挂了牛角宫灯疯狂摇晃摆动,站在朱廊往下眺望,石灯幢的光亮已看不见了,底下一片黑幢幢的影子。
张太监抹了一把脸上被溅湿的雨水,小心翼翼进了殿。
殿内灯火挑得明亮,偌大的御案后,皇帝提笔疾书,须臾,他批完一本折子,一推,张太监赶紧上前换一本。
已是入夜,御案上的折子并不太多,十来本,皇帝笔走龙蛇,小半个时辰就批好了。他把笔一掷,“啪”一声御笔扔在笔山上,红色的丹砂点点溅了一小片。
“陛下,三殿下他……仍在陛阶下候见。”
张太监给皇帝擦手,小心翼翼说着,小心往上瞄了一眼。
皇帝看不出情绪,漆黑的瞳仁犹如一口深谭。
他猛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殿门外暴雨如注,他盯了半晌:“摆驾,回后寝。”
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张太监也不敢抬头瞄,宝蓝龙纹袍摆一动,皇帝转身。
出了御书房大门,绕朱廊往后,穿过分隔前后殿的九龙影壁,折返起居的后寝殿。
张太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黑黢黢的夜幕白花花的雨水,恰巧“咔嚓”一道闪电,他看清了陛阶下仍伫立着的人影,一动不动,犹如汉白玉护栏上那根石雕望柱。
不敢再看,赶紧跟上去了。
……
夜色如泼墨,暴雨倾盆如注,哗啦啦浇得人睁不开眼睛,连值守甲兵都顶不住了,已换了一轮班。
萧迟一动不动站着,他倔强望向御书房方向。
可惜始终没有人来叫他。
直到,御书房的灯光暗了一暗。
那一刹那,无法抑制的,心坎涌起一股悲意,从心脏而起,迅速蔓延他的四肢全身。
初春的时节,淋了这么久的夜雨,他都没觉得冷,可在这一刻,寒意渗透他的皮肤,冰凉凉席卷全身。
“轰”一声惊雷炸响,惨白的电光照亮了整个皇城,照亮了他眼前这条直通紫宸殿大殿的九九八十一级陛阶。
长长的陛阶,从来都没有觉得这么遥远过。
一瞬少时的记忆突兀跳
了出去,与此刻重叠在一起。
两者出奇的相似,而现在感觉比旧时还要遥远些,因为近过,所以遥远。
暴雨如瀑,这一瞬,他忽然明白了。
皇帝还是那个皇帝,他一点都没有变。
是他误会了。
因为点滴的关怀,慈父无微不至的亲近记挂,他不知何时开始,一点点沦陷进去,他误会了。
但其实和以前笔墨纸砚金玉新书一样,这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他最看重的东西,是帝位,是皇权。
所以他和他的母妃在一起后,他后悔了,因为他想当个明君。
他旧时不愿意见他,因为他是明君“耻辱”。
从前是,现在也是,一直都是。
任何的一切,只要触犯到皇权帝位的,他都会毫不犹豫摒弃之。
也包括他。
所以他毫不犹豫就叫停了,无视他殚精竭虑一腔心血,无视什么法纪原则,这些平时最坚持的东西,统统都要倒退一射之地。
不!
他的原则一直都没变,他一直都是皇帝。
所以当发现他没停止查探,他毫不犹豫封府,夺权,拒见,不管再怎么大雨滂沱,他都毫不动摇。
什么父爱,什么疼宠,这统统都只是一个笑话!
萧遇是皇太子,皇威不可折损,所以无条件维护了他,就是这么简单!
茫茫夜雨。
萧迟忽想起大舅舅说的‘剑指东宫需稳需慢,时也机也缺一不可’。
他想起裴月明的‘不如……交给陛下吧’,她几次欲言又止,几次轻轻叹息。
他们都看得明明白白的,原来所有人都看得清楚明白,只有他一门心思撞进去,还沾沾自喜。
像个傻子。
“呵,呵呵。”
萧迟低低笑。
心冰凉凉一片。
这一刻他无比地清楚,就算他今日淋死在陛阶下,他那父皇都不会见他的。
他失笑,他呵呵低笑。
哗哗的夜雨,带着彻骨的春寒,带走了他身上所有的温度,这一刻,他觉得血液都是冷的。
“轰隆隆”惊雷震耳欲聋,黑紫色闪电划破夜空,狂风夹着雨拍在他脸上,灌进眼睛,涩痛灼热。
他眼前模糊一片。
视线和听觉都模糊一片,轰隆隆的雷声雨声仿佛渐渐离他远去,双耳嗡鸣将要听不见。
“萧迟!”
……
久久,忽一个声音突兀地闯了进来。
一把伞撑在他的头顶上。
半晌,萧迟才反应过来,慢慢侧过头。
弯弯的柳叶眉,清澄的杏眼,黑漆漆的雨夜,她一张脸格外的莹白,裴月明蹙了蹙眉。
萧迟惨白的唇色和脸庞,一双眼睛被雨水刺激泛起红血丝,通红通红的,他愣愣看着她。
忽觉得很难过。
裴月明垫脚,用伞遮住他,她轻声说:“我们回去吧。”
漆黑的雷雨夜,滂沱大雨,她撑着一把小小的伞,努力遮在他的头顶,一阵狂风,雨扑进来湿透她一身,她并没有在意。
哗哗雨声,小小的罗伞下,他清晰地看见她的口型,她轻声和他说:“我们回去吧。”
“……好。”
半晌,他哑声说了一句“好”。
……
裴月明牵着他的手,带了他离开的紫宸殿。
他的手在抖,身体也在颤,不知是冷的还是什么原因。
她扶着他,架着,小心登上了马车。
车轮辘辘,三驾马车前灯笼摇摇晃晃,疾行在暴雨倾盆的青石板大街上。
萧迟跌坐在猩猩绒地毡上,连带裴月明也一并栽倒。
他很冷,他不可抑制地轻颤着。
裴月明搂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昏暗的车厢里,他低低道:“……我是不是很可笑?”
紧束的冠发浸饱了雨水,沿着他脸颊淌了下来,他的脸和手被浸得发白,很冷,像冰。
她握紧他的手。
“不是,阿迟很好的。”
他真的很好。
裴月明拉开木屉,抽出帕子给他擦脸,擦发,半撒半盛勉强倒了一杯热茶,想喂给他喝。
萧迟笑了,沙哑的笑声,犹如一条年久失修的陈旧链条,卡顿又苍凉。
笑着笑着,忽有一滴晶莹滑下,裴月明看得分明,这不是水珠。
萧迟把脸埋在她的颈窝。
冰凉的潮润中,点点灼热,顺着锁骨而下,烫痛了她的皮肤。
裴月明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搂着他。
……
车轮辘辘,终于回到了宁王府。
坐在车辕上的王鉴早就等急了,也不顾瓢泼大雨,赶紧跳下车,和裴月明一起合力将萧迟扶回来了嘉禧堂。
“赶紧的,快!热水,干衣裳!”
嘈杂声中,一直闭眼不动的萧迟似被惊醒了,他睁开眼睛,“出去。”
“都给我出去!”
压抑而隐忍的声音,王鉴不知所措。
裴月明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出去吧。
她望着一动不动靠坐在罗汉榻上的萧迟,他低着头,紧紧蹙着眉。
他现在最需要的不是换衣服,而是独处。
“我们出去吧。”
.
王鉴和小太监们搁下手里的东西退下了,脚步声出了大殿殿门。
她抖开一件厚毛斗篷,披在他身上,回头望了他一眼,把门帘放下,也无声出了去。
……
一豆如灯,两人枯坐。
裴月明就守在外间,时不时掀起一点帘子看他。
萧迟一直一动不动坐在,哗啦啦的暴雨声,他半抱膝坐着,低头垂眸,
不知在想什么。
裴月明放下帘子,长叹一声。
她不是萧迟,但作为亲身经历的另外一人,大抵没有人比她更明白他此刻的感受了。
所以更觉惆怅和难受。
说来大婚前后那时开始,他忽点燃了工作的无限热情,对朝务政务赋予十二分耐心,不嫌繁琐不厌耗时,有时甚至熬夜加班了,他也不抱怨,妥妥的一心为公。
那是因为皇帝期许。
父亲的期许,让他燃起无限热情,再多的疲惫,也就不觉得累了。
他是那么地快乐,那么高兴。
裴月明看得分明,可她根本就没法涉足,这不是她能碰触到领域,她开口有害无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