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务之急,是选一位未陷漩涡的行家。
识香,于晴容而言不是难事,花不了多少时日;可太子竟忧虑她婚后前往封地,可见另有所求。
作为待嫁的小国公主,她不应插手干预。
夏暄显然看出她的迟疑:“说来不怕九公主见笑,我大宣自诩地大物博、人才辈出,但仓促间想要找到合适人选,绝非易事。”
“敢问殿下,凭何认定小九适合?”
夏暄长眸凝向她素净娇颜,语气笃定:“九公主身负奇才,怀有仁心,至诚高节,即将嫁入天家,理由还不够吗?”
“殿下,并非小九不识抬举。身为联姻公主,自顾不暇,理当谨言慎行,不涉政务,不惹是非。”
“若无需出面,九公主可愿相帮?”
“殿下是说……暗中进行?”
“不错,”夏暄莞尔,“走私香料藏在行宫附近的仓库,春蒐将至,阿皙也会前往保翠山向陛下问安,届时九公主以散心名义走一趟,之后……”
“之后在行宫装病,隐藏身份,秘密随殿下核实。”
“夸你聪慧的话,我不多说了。监国期间的任何案子,若有差池……”
夏暄言而未尽,晴容已猜到他言外之意——若有差池,储君之位难保,余家的案子更没法重见天日。
犹记他眺望落日时所言——多少人等着看笑话,等着废储,藏身边远之地的,蛰伏在身边的,幽居深宫的……他一清二楚。
他心里明白,哪些敌人,哪些对手,哪些可以为伴。
而她,仿佛从那一刻起,便想过站他这边。
或许因为流霞太美好,他的眼神亦异常清澄。
或许因为他严酷中不失温柔,沉稳中不乏天真。
或许因为他是未来天下之主,却与她有着类似的身不由己。
忆及此处,晴容眸光温婉了三分。
她深知,太子得悉她和余家叔侄相识,干脆坦言如何偶遇,因绘画结为忘年之交;又提到昨日游篱溪偶遇魏王,导致嘉月公主误信小道消息,赶来质问……
无形中告知太子,夏皙与表哥所谓“私会”,纯属巧合。
这份突如其来的坦率,令夏暄惊喜又惶惑——究竟是未来嫂子真诚坦荡,抑或赤月国女子心无城府?
他安静倾听,心下翻腾淡淡歉然。
赵王离京、联姻悬而未决时,他一度起过撮合魏王和九公主的念头,好让四哥早些离京,免得折腾出幺蛾子。
可经过三次会面,他暗自为曾经的阳谋暗算而惭愧——这小公主冰雪聪明,待人至诚,值得被尊重,而非利用。
晴容嫌喝清茶太寡淡,从匣中翻出一罐核桃,回想他先一夜亲手剥核桃喂鹦鹉,心浮气躁,纤纤十指略显笨拙。
夏暄随手敲开核桃外壳,动作娴熟地剥出完整核桃仁,放在浅口小碟上,轻轻推至她面前。
晴容低头确认自己不是鹦鹉,困惑推辞:“小九岂可僭越?”
“举手之劳,就当我有求于九公主,用你招待的核桃收买人心。”
“殿下乃监国,众心所向,何须‘收买’?”
“九公主应允了?”夏暄浅笑端量她,期许之色更甚。
晴容拈起一颗核桃仁:“赤月国是大宣属国,小九为臣子,本无回绝余地,更何况殿下纡尊至斯?”
轻咬一口,甘香萦绕唇齿,她想起甘棠偷吃坚果的无聊行径,禁不住偷瞄向门口那高大身影。
那人在一如既往凌厉高冷,不露分毫破绽。
夏暄正欲说几句客套话,捕捉到她目光飘忽,墨眸蓦地一凝。
——她……在想念同样魁梧昂藏的三哥吗?
···
沉默间,阁外异响声起,晴容请太子稍候,莲步出了阁子。
见是菀柳和桑柔来寻,她悄声道:“有客人,去备些吃食,别声张。”
二人眸底掠过惊奇,应声而去。
晴容借机回房,取了药瓶中的新香丸,连带余晞临退还的朱色瓷瓶一同揣入怀内,不动声色折返品香阁。
其时甘棠退守门外,阁内案上多了两盅水梨杏仁汤、四盘精巧别致的点心。
夏暄负手立于窗边,闻声回身入座。
晴容开门见山:“殿下,实不相瞒,小九也有一事相求。”
她摸出瓷瓶,讲述自身病情变化,怀疑丁沉煎丸带毒,因信不过随行人员,希望太子助她辨认。
夏暄亲自收好瓶子,称赞她谨慎,说起保翠山行宫风貌和春蒐的安排。
晴容优雅品尝他所剥核桃,忽觉空气中漂浮极其浅淡的腥气,心中骤然一紧。
——有人下毒!
眼看那只兔毫建盏抵达太子薄唇,她急忙起身探手去夺,又唯恐杯盏摔落,引起外头注意……未及细想,顺手把咬掉一半的核桃塞进对方错愕的嘴里。
“……!”
夏暄傻了眼。
完全搞不懂,素来温雅伶俐的九公主为何突然扑来,给他喂上半颗核桃仁。
匪夷所思之余,亦教他脸红耳热。
待手中茶盏被她小心谨慎挪回案头,再观她杏眸难掩惧怕,他方嗅出危险意味。
“怎么了?”
“殿下,有谁……碰过茶水?”
耳边传来她几不可闻的战栗之音,源自她鬓角的清芬渗入鼻息,夏暄呼吸愈发急促,喉结滚了滚,边咀嚼核桃边含混回答。
“侍女奉上汤羹糕点,我背转过去,只瞟了一眼,倒像是……”
——谁?
晴容抬眸直视他,惊觉彼此相隔不过半尺,且气息交缠,连忙退开两步。
夏暄警惕睨向窗外,犹豫是否应道出进门前听到的名字,终归改了口。
“彼人之心,于何其臻?”
晴容全身一震,无可抑制的恐惧如长蛇盘绕,缠得她喘不过气。
她腿脚发软,摇摇欲坠,摔倒前猛然被捞进一坚实臂弯。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乖,我们一起办案(约会+恋爱)吧!
晴容:喵喵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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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人之心,于何其臻?”
「那人心狠不可测,何处是极限?」
——《诗经·小雅·菀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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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亲身”落入夏暄臂内,晴容不光腿软,身和心像被攫取了全部力气。
他手掌的温热,透过春衫熨帖她腰侧,远比隔着动物皮毛的感觉更清晰真实,烫得她整个人一哆嗦,随即陷入迷蒙沉思。
……彼人之心,于何其臻?
太子借自毛诗中《菀柳》的句子,既斥责下毒之人“心狠不可测”,与此同时暗示那人名字。
与在结伴成长的小师姐鱼丽不同,菀柳、桑柔等人皆是联姻政策商定后,才从赤月王宫各处抽调至晴容身边,经过两年朝夕相处,因聪慧、体贴、懂事,成了她最信赖的心腹。
此番抖出内藏阴谋,晴容一时间分辨不清,对方早有预谋,抑或近日叛变。
她喃喃自语:“有菀者柳,不尚息焉……有菀者柳,不尚愒焉!难怪她对丁沉煎丸如此在意!但我那杯茶并无异样,难不成……她竟要害殿下?”
“既在右边这杯,应当冲我而来,还能陷害你。”夏暄倾身兜住她,竭力维持“坐怀不乱”。
“万一我喝了呢?”
“那就嫁祸给我这‘不速之客’。”
“她认得微服的殿下?”晴容昂首端量眼前英气逼人的俊脸,水眸含惊。
夏暄渐显窘态:“上回她也去了翰林画院,我请你辨别安神香,又与你相谈多时,估计……她早猜到我们联手。”
“既看穿联手之兆,为何还在库房放烟雾丸子?”晴容狐疑,立时恍然大悟,“早于决定栽赃,便准备好了?”
夏暄周身一僵。
臂弯中的姑娘身量纤细,体态轻盈,他固然能单臂抱上半日。
可她俏目暗含谜团渐解的喜悦,湛亮如水上月华闪烁,浅浅浸润至他心底深处,教他整颗心为之怦动……
连齿间残留的核桃微涩味,也隐隐化作蜜味。
面对她的疑问,夏暄迟钝须臾才颔首,目光凌乱,耳根通红。
晴容后知后觉二人一直保持原来姿势,深深吸气,假装若无其事地脱离他怀抱。
“谢殿下免去我摔倒的难堪。”
“九公主客气。”
尴尬寒暄两句,夏暄收拢臂膀,又无处安放,仿若胳膊不该回到身上。
晴容蜜颊绯红彻骨,为缓解缱绻意味,她整顿裙裳,逐一细嗅杯盏和食物。
“只有殿下的茶渗了赤线菌根粉,新端食物无任何异常。”
“哼!故意混入原有茶水,好避过甘棠检检,当真歹毒!”
晴容蹙眉:“我略识毒理,服食此毒只会引发腹绞痛;但三个时辰内喝下烈酒,则导致胃出血而亡……”
“今夜确有一场宫宴,”夏暄冷笑,“敢在你鼻子底下用毒,未免太托大!”
晴容心怀余悸:“我自昨夜起未再吃丁沉煎丸,为伪饰病情装作虚弱。或许她认定我呼吸不顺畅,冒险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