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当初颜风荷会以睥睨之态看待她这小国公主。
由于咳喘复发,晴容气虚力弱,越走越慢,终归没再勉强,坐上轮椅。
比大伙儿矮了一截,只能瞧见攒动人头、摩肩接踵,还招致多方窥探议论,免不了意兴阑珊。
余叔自始至终处于亢奋状态,一张嘴从未停下,若非滔滔不绝谈天说地,便是在啃爊肉、干脯、鳝鱼包子、鸡碎串儿……
大抵觉察晴容话少了,他猫着腰矮凑到她身旁,双眼溜溜环视,嘀咕道:“小晴容,觉得无聊吗?要不……咱们直接去篱溪,溪边好多野桃树,每年花朝庆典,天上、树下、水里全是星星!”
晴容不禁诧异:余家叔侄在京无亲眷,终日藏身小宅院,以编织谋生,从无访客,为何对长兴楼名菜如数家珍,还熟知京中各处地貌风俗?
她总觉自己病得晕头转向,又被梦里怪事闹得手足无措,以致忽略了某些重要细节。
似触手可及,呼之欲出,却被时浓时淡的薄雾缭绕,难窥全貌。
花市大街灯火渐亮,晴容戴上覆有薄纱的帏帽,以遮挡路人目光,随轮椅缓慢穿行于城东人潮。
小城门外,连片竹丛浸润暮色,风竹混杂年轻男女的欢声笑语,交织成仲春天籁;踏出竹林,无数花灯与明霞、野桃相交辉映,更增妍丽。
外加清溪上游飘荡点点莲花灯、小船灯、橘皮灯,最初零星七八盏,继而数十盏,成百上千盏……形态各异,疏疏密密,顺水而下,宛若流淌的熠熠星河。
天星尚稀淡,人间自璀璨。
晴容心底躁意一扫而空,揭开帏帽,催促鱼丽送她至桥边,寻无人处折船灯。
余叔见桥上有人做糖人,丢下一句“叔叔给小晴容买糖”,连蹦带跳冲了过去。
晴容知他嗜糖如命,平日被侄子管得严,难得自由,哪怕肚皮圆鼓鼓,还不肯放过丝毫机会,唯有扬声提醒:“叔!你小心些!”
众人围观下,那老头儿麻利地以小铲取热糖稀,用麦秸秆挑上一端往里吹气,待糖稀鼓成球,再捏、转、揉成小鱼、小耗子、小灯笼等造型,得一群孩子尖叫着抢夺。
余叔一大男人混在孩子们当中,乐呵呵傻笑,甚是扎眼。
老头儿先惊后愣:“余、余三爷!您……您回京了?”
“老爷子!要四条圆金鱼,还要大肥猫!”余叔咧嘴笑着,伸手比划,“咳咳,这么大的!你快吹啊!”
老头儿如坠梦魂,丢下手里的糖稀,一把拉住他,半眯含泪老眼,嘴里喃喃有词。
晴容恨此时无动物超人的耳力,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见他猛拽余叔,趔趔趄趄步出孩童们的包围,仓皇从石桥另一端融入人群,转眼没了影儿。
“桑柔!阿志!快!快跟上!”
晴容一颗心紧揪,霍然站起,边张望边扼腕催促,满心懊悔:真是大意!万一有闪失,如何向余家小哥交代?
她试图迈步奔到桥上,奈何久坐腿脚酸麻,足下踉跄,重心不稳,身体前倾,眼看要摔进浅溪。
鱼丽手急眼快,猛力推开挡在中间的轮椅,箭步上前,将她捞回。
未料轮椅沿微陡斜坡滑出数尺,撞向路过的一名锦袍青年。
“放肆!干什么的!”
青年身后及时窜出一五大三粗的护卫,拦下轮椅,厉声呵斥。
晴容摁住怒目瞪视的鱼丽,抢先道歉:“对不住,一时不慎……”
“不碍事,”青年嗓音低沉,转头横睨护卫,“何必大惊小怪?还不给姑娘送回去?”
晴容全身微僵,心下怔然:这声音……
眼前人身量挺拔,一袭绣竹纹苍蓝袍子,戴嵌玉银冠,手执象牙镂雕折扇,面目英俊,略带书生气,却未至于显文弱。
灼灼艳艳桃花林,熙熙攘攘行人流,掩不住他天生的珠玉光华。
她挂念余叔下落,犹自寻思是否该装作不认得,敷衍了事,却见对方须臾愕然后,朗目漫过暖春流泉,薄唇勾笑如月牙。
“原来是九公主,小王失礼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嗯,余家叔侄的身份要揭晓了(虽然你们都懂的)
晴容:???
太子:你是憨憨,就你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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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灯火影影绰绰溢满四周,清晰照亮晴容清丽灵动的秀颜。
错愕之余,交叠怔忡、羞怯、紧张。
魏王浅笑拱手:“请恕冒昧,花朝节当日,小王曾在西郊洗砚溪与九公主有过……‘一眼之缘’。”
晴容垂首万福:“原来是魏亲王,失敬。”
“九公主聪敏过人,小王佩服,”魏王察觉她神色焦灼,“与亲随走散了?”
“让您见笑了。”
晴容窘然一笑,只想等他离开,再让鱼丽去寻余叔。
然而,魏王未着急前行,反倒问候她在京近况。
晴容平添拘谨之意。
这人未来会成她丈夫?抑或是小叔子?他对联姻之事有何看法?真如他所说,毫无自身意愿?
魏王瞧出她心不在焉,温言解释:“未经引见,私下交谈,于礼不合;但明知九公主芳驾至,却装作视若无睹,无礼更甚。抛开婚约和流言,小王作为主人,理应遵循待客之道;身为男子,路遇兄妹的朋友,应当照料,九公主能理解吧?”
柔光染上他儒雅风流面容,笑意自唇角漾至眉梢,散发“人畜无害”的温和。
晴容没来由忆起赵王和太子。
一位初遇便冲她扔桃子,事后编织了一段美梦;另一位单凭两声咳嗽就命人将她拎下楼,其后态度时冷时热。
相较而言,魏王正常得多。
她料想余叔体格健壮,不至于被老者欺负;又觉魏王言行坦荡,当即调整心绪,如实回答“两国花朝节风俗异同”,解释“晒种祈丰”的过程。
当魏王聊起大宣挑菜御宴,晴容自知婚后少不了参与此场合,遂谦虚请教。
魏王耐心解答,对于花菜品类、赏罚规则皆一一细述,并笑谈曾输了一回,被罚吃芥子末和生姜片的惨痛经历。
有趣之处,教晴容笑眸弯弯,既未在意鱼丽的不耐烦,也没留神角落里暗中窥视的眼光。
约莫一盏茶过后,鱼丽轻拽她衣袖,她转头依稀见桑柔拉住余叔劝说,心下稍安。
魏王识趣作别,刚走出两步,蓦然回首,墨眸深深,似笑非笑补了句。
“上回初见,远隔一条河溪;这次……已近在咫尺。”
···
归途上,晴容手执糖猫儿,无心细问余叔和做糖人的老翁在闹什么玄虚,脑海中盘旋颠簸不息的,是魏王别前所言。
明知话中有话,始终无从细辨是否掺杂暧昧。
是她太敏感?或太迟钝?
“小公主!”鱼丽磨牙低吼,“您怎能背叛赵王和嘉月公主呢?”
晴容纳闷:“背叛?你确定没用错词?”
“当然!你笑眯眯和老四聊了半天!他则色眯眯嗅了你半天!”
晴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胡说!何来‘半天’?魏王彬彬有礼,哪像你说的乱七八糟!”
“反正他不怀好意,想勾引你!你、你……可不能勾‘三’搭‘四’、朝‘三’暮‘四’!”
鱼丽振振有词,气得晴容几乎想翻白眼。
她何曾朝勾“三”,暮搭“四”?
赵王的糊涂桃花本非她所愿。今夜和魏王聊上,始于轮椅差点撞人,赔礼道歉乃本分,人家纡尊降贵,她礼貌回应,仅此而已!
若这算不清不白,那么……太子殿下不动声色引她出画阁、悄咪咪道歉后还折花枝、夸她比德于玉、更坦诚“确为偶遇九公主而去翰林画院”,岂不污得不可再污?
更别提指尖相触,以及化身为动物时的种种……
晴容无端忆起早晨偷瞄的光景。
他抖开素白蚕丝寝衣时正好逆光,肩膊腰身轮廓若隐若现,颈肩线条柔和不失刚韧之气……啊啊啊!
定是猫眼睛出了差错,才会使得那家伙肤色光泽分外勾人。
“脸红!耳根也红!你心里有鬼!看上那人模狗样的老四了!”
鱼丽不合时宜戳破,殊不知她神思已飘忽转移。
晴容百口莫辩,沮丧掩面,从指缝间漏出一句:“没……没有!”
——至少,和老四没半枚铜钱的干系。
老天爷啊!赶紧结束这种诡异现象吧!
难不成……婚后于某亲王身侧入眠,梦中则跑去千乘之尊乃至万乘之尊的床上……别、别想了!
···
戌时,马车穿街过巷,远离喧嚣,抵达行馆门口清静地。
眼看余叔靠在车前昏睡,晴容留木轮椅在车内,吩咐车夫和仆役送他回小院落,不料石狮方向传来一声娇嗲的猫叫声。
“……妙妙?”
晴容心花骤然绽放,循声而望,但见暗影处缓缓步出一名瘦削青年。
灰衫素简,容色苍白,一双桃花眼深邃高洁,狭长眼尾上挑,一睨一扫不露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