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便知道了阮樱樱的身世,早便意识到了阮修竹对阮樱樱的特殊,可他却自欺欺人的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依旧还想做父亲的好儿子,做妹妹的好哥哥,这才眼睁睁的看着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发展下去.......
而今,他自欺欺人的恶果终于还是到了。
阮行止脸色亦是有些苍白,但他还是竭力稳住声调,轻声安慰着阮樱樱,低声道:“没事的,樱樱,你还年轻,就算燕王退了婚也没事的......等风声过了,哥哥便让人送你出京,实在不行换个身份也好.........”
阮行止已是想过了:事已至此,倒不如叫阮樱樱认祖归宗,认回她生父家里。只要她不是阮家女,她和阮修竹事情所造成的影响也能降到最低。
待改了名姓,离了京城,阮樱樱想必就能够摆脱这些,拥有自己新的生活了。
说到底,寻死的冲动永远只是一时的。
阮樱樱初时因着那一腔无处可说的绝望起了死志,一心想死,可等到阮行止温声安慰,轻声开解,她还是渐渐的软了态度。她惶然无措的伏在阮行止的怀里,含泪问道:“.......我,我还有以后吗?”
阮行止点点头,又与她道:“没事的,天下这么大,原也不止京城一地。待你换了姓名,离了京城,你肯定就能有新的生活了。”
阮樱樱果然心动了,只是她攥着阮行止衣襟的手指不由紧了紧,下意识的喃喃了一句:“可父亲......”
“父亲那里,我去说。”阮行止斩钉截铁的回了一句。
阮樱樱的眼泪不禁又往下掉。她死死地抱住阮行止,哭得再说不出话来。
阮行止闭了闭眼,伸手轻抚着阮樱樱的后背,心道:他毕竟是兄长,总是要护着底下妹妹的。先时,是他愚蠢偏心,没能护住阮清绮这个嫡亲妹妹,如今再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阮樱樱出事。
☆、父子相对
阮行止心下有了决定, 很快便安抚住了怀里的阮樱樱。
阮樱樱本就身体倦乏,醒来后也只是坐在榻上发呆, 竟是水米未进。适才,她从榻上下来时也不过是心下绝望,强撑了一口气,存心寻死罢了。如今, 她心里有了新的希望, 死志已消,伏在阮行止怀里哭了一会儿,很快便哭累了。
阮行止看出她面上倦意, 抚了抚她的后背, 小心的哄着人回了榻上歇下。
一直等到阮樱樱哭着睡过去后,阮行止方才叹了口气, 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然后才起身去见阮修竹——事发之后,虽阮修竹只略交代了几句便呕血气晕过去,但徐氏到底不敢再叫他和阮樱樱躺在一处,做主将这两人隔了开来。
当然,无论是阮修竹还是阮樱樱,事发之后估计也都不想再见对方,这般的安排倒也算是正好。
如今阮修竹便歇在隔壁的营帐里, 徐氏正陪在边上。
阮行止去的时候,阮修竹也已醒了,半靠坐在榻边, 微微阖眼,正在与边上的徐氏说着什么。
徐氏仍旧是半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神色,她一直没有说话,却又时不时的抬手用帕子擦拭自己脸上的眼泪——显然,她还没从这次的事情里缓过神来。
他们这会儿大概也十分紧张,听到脚步声便不约而同的抬了头,转目看了过来。
见来的是阮行止,两人神色倒是都缓了缓。
徐氏想着隔壁的阮樱樱,有意想要问一问阮樱樱的情况,只是话还未出口又想起身边的阮修竹。她用帕子按了按自己已经哭红了的眼角,悄悄的看了眼阮修竹的神色,说出口的话不免也含糊了许多,只嗫喏着问了一句:“......人,还好吧?”
阮行止自是听出了徐氏话里的意思,微微颔首,温声道:“二妹才刚歇下。我正有话要与父亲商量,夫人不若便去看看吧。”
徐氏这会儿确实是不想再在这里与阮修竹这贱人装样子,只是她也不好就这样走了,闻言便又侧头看了眼阮修竹,请示对方的意思。
阮修竹脸色还有些僵冷,但还是点了点头。
见阮修竹点头应下,徐氏这才松了口气,从榻边起身,对着阮行止点了点头,脚下不停的往外走去。
等到徐氏走后,帐中便只剩下了阮修竹与阮行止父子。
阮行止却并为似以往那般上前恭敬行礼,只是沉默的站在原地,垂眸看着榻上的阮修竹,目光晦涩而不明,含着许许多多说不出口的情绪。
这是他第一次不带滤镜的打量着这个自己自幼崇拜景仰的父亲。
虽然阮修竹已是年过四十,可以他的年纪还远称不上老,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正当壮年。更何况,这人模样也不显老,原就是鬓如刀裁,面如冠玉,远远望之都可当一句“君子如玉,如切如磋”。尤其是,他身居首辅之位,久握权柄,平日里无论遇着何事总是从容不迫,游刃有余。这样的人,自然称不上老,甚至都能称得上是年轻得可怕。
然而,阮行止现下看着他,看着自己的这位父亲却是真心觉得他老了。
不知何时起,阮修竹乌黑的鬓角似也染上了霜色,在灯光的映衬下,竟是显出了斑斑的花白。那张一向俊美冷淡的面容也是惨白的,毫无一丝血色,越发衬得他脸容憔悴苍老。
就连他朝阮行止投来的目光里也被磨去了昔日的凌厉锋锐,透出一股无法掩饰的倦怠与疲惫来。
甚至,此时的阮修竹也已没了以往的耐心,不似以往从容。见阮行止迟迟不肯上前,也不开口,阮修竹脸上闪过一丝不耐,便主动开口问道:“说罢,你现下过来,究竟有什么事?”
眼见着心中景仰的高山一夕间便这般崩塌了,看着自己素来敬畏的父亲变成这般模样,阮行止的心里也并不好受,自觉百感交集,说不出究竟是什么滋味。不过,他还是尽量维持着面上的镇定,低声道:“父亲,我是想来与您说樱樱的事情。”
提起阮樱樱,阮修竹的眉心不由一跳,险些维持不住脸上神色。
阮行止心知快刀斩乱麻的道理,一鼓作气的将自己心下思量好的主意都给一并说了:“父亲,樱樱毕竟是那游商的遗腹子,总还是要认祖归宗的。如今这般情况,这事便再不能拖——她毕竟是姑娘家,再拖下去,只怕真就要逼死她了。”
阮修竹自然知道阮行止说得有理,只是阮行止这时候提起这个,他心里总是难免有些恼羞成怒。好在,这一腔怒火还未出口,他便又反应过来,意识到了自己现下的处境,到了嘴边的话便也改了:“就依你的意思吧。”
事到如今,早些撇清阮樱樱与阮家的关系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阮修竹心里这样想着,但话一出口,终究还是忍不住的叹了口气。
阮行止自是能从阮修竹的叹息里听出他的复杂情绪,但他却并不理会,接着往下道:“既是要叫樱樱她认祖归宗,总不好再叫她留在阮家。我是想着,等风声过了,再安排樱樱出京,寻个偏远些地方,到时候叫她改了名姓,总还是能过下去的......”
阮修竹并不接口,抓着被角的手指却是攥得紧紧的,骨节近乎泛青。
既是说到了这里,阮行止便也不再拖着,索性便将话全都说完了:“事已至此,儿子也无颜留在朝里,已是拟好了辞呈。若父亲能够拨冗想一想辞呈之事,儿子便再等两日,到时再一并呈交陛下。”
若说适才阮行止提及阮樱樱认祖归宗之事是拂虎须,令阮修竹心下暗暗着恼,那么阮行止此时用言语暗示他早些写辞呈,便是真就在阮修竹的心头撩火——哪怕阮修竹心下早便知道,此事一出,自己在官场上便再无立足之地,便是不主动请辞,也是要被言官御史弹劾去职的。
可,事到临头,他终究还是不肯就这样放开自己手里的权利。
或许,在此之前,他也曾视阮樱樱若掌珠,爱之如宝,觉得她是唯一能与自己手中权势相提并论之人。可,那是他大权在握时的想法罢了,等到此回真出了事,他才发现这世上无有一物能与权势相比,阮樱樱亦是不能——事发时,他对阮樱樱已然没了往日的爱怜,反倒更添几分悔恨怨气,甚至都起过杀人灭口的想法。
如今,阮行止寥寥数语便让他写辞呈,让出自己手头的权利,简直是从他心头剐肉。
阮修竹再压不住火,当即便抓起案边的茶盏往阮行止身上丢去,厉声道:“孽子!怎轮得到你在这里指指点点?!”
许是阮修竹现下手上少了气力,这茶盏倒也没有砸在阮行止的身上,只落在他身前位置,摔落在地上。瓷盏碎成了几片,溅了一地的茶水,甚至还打湿了阮行止小半边的袍角。
阮行止垂下头,索性便拂开袍角跪了下来,郑重道:“父亲,还请父亲三思。”
阮修竹勃然大怒:“此回之事,为父亦是遭人算计,事情还未理清,你便催逼着要写辞呈.......哪有这样的道理?!我竟不知自己养出了这么个‘好儿子’!”
阮行止还是只那么一句话:“请父亲三思。”
阮修竹只觉得自己要被这个儿子气死了——儿女都是债,一个阮樱樱如此,就连阮行止竟也仿佛是生来气他的!